到南方英文书院大约有四十分钟车程。庄一心的头发刚够扎起来,左依娜替她梳了两个牛角。庄一心见自己长出两个牛角来,很新奇,一路上对它们爱不释手。庄严不断地交待庄一心,要听老师的话,晚上不许哭。庄一心盲目地噢噢噢,她还不知道这些问题,是她要面临的问题。左依娜心里挺别扭,总是不知道庄一心从哪里来,从哪里来这么一个家伙,叽叽喳喳,耗费他们的精力与时间。等她和庄严结了婚,这个家伙就会喊她妈妈,和她一起生活,左依娜觉得这很滑稽。左依娜没什么情绪,听父女俩唠唠叨叨,一个人坐在车后发呆。车子颠簸了一阵,穿过尘土飞扬的一段山路,拐个弯,忽然间神话般出现山清水秀的景色,具有欧陆风情的“南方英文书院”建筑,像别墅山庄似的,静卧青山绿水中。庄严的脸色舒展开来,说,庄一心,快看啊,你学校到啦。庄一心看一眼,失去了先前的兴致,表情茫然。牛角辫经不起她的折腾,已经散了一个,她噘着嘴,索性把另一个也扯掉了。院长不在,但他一切都安排好了。院长说过,把庄一心交给叶老师就行了。叶老师是庄一心的班主任,熟悉每一个孩子的家庭状况,了解每一个孩子的脾性,兴趣和爱好,这很不简单。院长对叶老师评价挺高,这使他们对叶老师几乎是向往了。在寻找叶老师的过程中,庄严已经开始把叶老师灌输到庄一心脑海里。他牵着庄一心,左依娜跟在背后,三个人穿过浓密的树林,走进一栋红色的童话式的建筑物。请问,你是叶老师吧。办公室有一个白衣女子,正在剪彩纸。办公桌上的姓名牌上写着:叶小枫。女孩子闻声抬起头,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展颜一笑,说,是的,我正在等你们呢!这是庄一心吧?叶老师蹲下身子,用手指梳理庄一心凌乱的头发。给她梳了辫子,在车上她又扯掉了。听起来庄严在为庄一心的乱发解释。没关系,庄一心,要学会自己梳头,嗯?叶老师跟庄一心交流一会,才站起来。左依娜一直看着叶老师,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好像什么西哽在喉咙里,有点难受。所以她不断地想,不断地走神。来,看一看庄一心的宿舍。叶老师说。草坪里有一条石径,把宿舍和教室连接起来,大约一两百米远。草坪中间有些低矮的灌木丛和盛开的鲜花。叶老师牵着庄一心走在前面,腰和屁股摆动的幅度极为恰当,既不夸张,又不拘束。叶老师的裙子刚刚遮住膝盖,两条白皙的修腿,在绿草丛里一划一划,格外耀眼。左依娜忽然觉得叶老师的两条腿,像肚皮泛白的金鱼,在碧水里游动。噢!左依娜失声叫了出来。她想起来了,这位叶老师,她在平头前进拍的录像里看到过,就是她,尹莉的伴娘,那个在镜头前搔首弄姿的家伙。左依娜脚步乱了一下,与并排行走的庄严拉开了一步的距离。后者问,你怎么了?左依娜说,没什么,想起一个答案而已。宿舍干净整洁,房间并排六张小床,每一个人有一个鞋柜,一个衣柜。庄严很满意,摸着庄一心的头说,很多小朋友在一起,晚上睡觉别哭,记得听叶老师的话。庄一心糊里糊涂地点头,她还搞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取了几个关键词,比如读书、听话、睡觉。放心吧,庄先生,庄一心会喜欢这里的。叶老师宽慰道,然后弯下腰说,庄一心,跟爸爸妈妈再见。庄一心愣了一下,机械地摆了摆手。当庄严和左依娜走到十米外,庄一心忽然哇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喊,爸爸,爸爸,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挣脱了叶老师的手,奔向庄严。左依娜和叶老师迅速对视了一眼。叶老师胸有成竹地微笑,她知道怎么说服孩子。左依娜觉得很尴尬,庄一心没有扑向她的怀里,她想叶老师大概能明白,她和庄严的关系,她会知道她是一个后妈。后妈,后妈。左依娜心里反复地念,她觉得很没面子。尤其是在叶老师面前没有面子。幸亏叶老师不知道,她就是平头前进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前妻。左依娜一下子很拘束,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庄严抱起庄一心,越哄她越哭,越哭他越哄。孩子的哭声使左依娜心烦。她烦庄一心,就像烦杜梅兰一样。左依娜懒得看,干脆走到一边,等该哄的哄完,该哭的哭完,然后离开。这个叶小枫不知哪来的耐心,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总之,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她让庄一心停止了哭喊,并且抽抽答答地说了“再见”,左依娜才得以如释重负地离开。左依娜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庄一心,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孩子搅乱了生活因为有庄一心,整个生活都变了味。对左依娜来说,她是完完全全的丧失了周末,她讨厌周末的来临,甚至恐惧周末。但是,对于庄严和庄一心来说,周末的意义,不同一般。庄严每天打电话给叶小枫,或者说是打给庄一心。有时叶小枫主动打电话给庄严汇报情况,比如庄一心晚上哭,庄一心不吃午饭,庄一心上课用心,或者庄一心聪明。庄严高高兴兴地这些信息反馈给左依娜,左依娜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秒钟都没停留,就消化得干干净净。到后来,左依娜耳朵长茧,根本听不进,庄严也住口了。庄严一住口,他们之间忽然失去了共同语言和交谈话题,两个人的沟通渠道似乎阻塞了,出现前所未有的艰涩。左依娜对庄一心的态度,庄严心知肚明,他会微笑着谈他自己的想法。比如说,庄一心终究是跟她母亲,不会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他只要求左依娜像个一般的阿姨那样,稍微地喜欢庄一心,就觉得可以了。这个要求很低,也许只有庄严这样的男人,才会这么退让,顾全大局。庄严这么说,已经无可厚非,甚至是很偏袒左依娜的了。很明显,庄严的爱,有一部份转移到庄一心身上了。左依娜感觉渐渐地被庄严冷落。热恋的化学因素被庄一心消解了,一块热铁被送进了冰水中,再捞起来,温度全没了,要加温,又没有那烧得正旺的火炉。于是,左依娜和庄严的关系,就退降到一块温铁的状态。庄严没有错,左依娜连责怪的理由都没有。周末像过节。周末的菜肴总是非常丰盛。庄严把周一至周五的父爱全当成佐料,放到汤汤水水里,迅速地补充给庄一心。庄一心得到庄严偶尔会问左依娜,你想吃什么?左依娜知道,庄严只是随便问,她不能忍受他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也不再像以前,撒着娇说,说出一连串自己想吃的菜。于是,周末的宴席,像一场盛大的演出,贵宾总是庄一心,享受公主般的宠遇。第一筷子菜,无一例外,庄严是夹给庄一心的,像臣仆给公主献礼,无限忠诚。然后再给左依娜夹一筷子,左依娜觉得没意义,有一回很粗鲁地打断,说,不用你夹行不行?因此,庄严的后补筷子也就消失了。可是没有庄严的后补筷子,左依娜更不是滋味了。她曾暗地里期待庄严固执些,硬是要给她夹一筷子菜,她也会觉得幸福。慢慢地,盼庄严给自己夹一筷子菜,成了左依娜隐秘地渴望。有一回,庄一心夹了一块磨菇放到左依娜的碗里,笑咪咪地说,阿姨,这个好吃。左依娜正为庄严不给她夹那一筷子菜而闷闷不乐,面对庄一心的举动,像个被当场捉住的贼,很是羞愧。左依娜在那一刻发现,庄一心那两只小船一样的眼睛,漆黑清澈。晚饭过后没多久,杜梅兰从英国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与庄严吵起来。左依娜听到她放鞭炮一样,噼哩啪啦没完没了。庄严靠在沙发上,像富人面对乞丐那样微笑,耐心地忍受杜梅兰的脾气。过了一会,庄严忽然敛住微笑,支起半靠的身体,很认真地对准话筒,厉声说,可怜?你也知道她可怜啊?你扔下她跑了,你配做母亲吗你?电话那头停止说话,开始呜呜咽咽地哭。庄严又反过来安慰,她在学校很好,条件也不错,我跟老师都保持联系。她在学英语,会说简单的单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