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下这样诺言的楚韵如是什么心情,说出那一席话的纳兰玉又是什么心情。纳兰玉真是太多虑了,事到如今,那么多人的性命系在这场婚事上,秦楚两国随时可能爆发的一场大战,也指望以此次联姻来平息,又岂是他能够说不娶就不娶的。这场婚事,真的已是势在必行。数日后,在两个国家的期待中,一场惊人盛大的婚礼,终于到来了。且不说整个京城一片欢欣,到处张灯结彩,到处黄土垫道,开门向外望去,上头一概是红色,下面一概是黄色。两国大婚,不能没有人观礼喊口号、凑热闹,所以需要发动全城百姓,但也不能让百姓光看热闹,胡乱走动,影响治安,惊了鸾驾,这其中的学问,真个说不尽了。离着大婚还有好多天,全城百姓就在大小里正的带领下,就相关的庆典事宜做了若干次演习排练,可怜京城各大衙门的办差人员,几天几夜都没怎么休息,人人累得满眼都是红丝。容若自己看着婚礼前送来的陪嫁单子,就已经目瞪口呆了。我的那个天啊,光衣服就细细分了三十多类,加起来就有九十九箱,各式各色上等绸、缎、纱、绫足有九百九十疋,各种各样,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被子足有一百九十九床。这倒也罢了,可是,怎么光梳子也有一大堆呢?黄杨木梳二十匣、象牙木梳十匣、篦子十二匣、大抿二十匣,这这这,这得多大的脑袋、多长的头发,才用得完这么些梳子,宁昭不是想包办整个大楚皇宫的梳子吧!还有那首饰,镶极品珍珠金凤九只、嵌极品碧玉金翟鸟九只、各式金步摇二十支、凤冠十五顶、各式玉石翡翠佩饰一百零八件……根据后面的附录,这还只是普通的饰物,真正珍贵的各式宝贝,还要另外备册记录,以备查验的。安乐是位才女,所以,琴棋书画、笔墨纸砚,还有各种雅致摆设,这一类的东西,当然也是少不了的。大大小小狼毛、兔毛、山羊毛各种古古怪怪毛的笔足足有上千支,各式名贵纸张那更是漫天漫地数之不尽。金箫银笛玉琵琶,一行行名贵的乐器排下来,亦是看得人眼花缭乱。各种摆设、古玩、珍珠、美玉,一样一样列下来,想来在公主大婚的时候,钱也不是钱了,完全和泥沙没什么区别。容若看单子看得头晕眼花,我的天啊,这也太太太浪费了吧,以上一堆堆,居然还只是普通物件,这个认知让他那发抖的手,简直不敢再去翻那些名贵陪嫁单子了。楚韵如看了倒是没什么感觉:“当年我出嫁的时候,排场倒也并不比眼前的小。”宋远书也道:“天子纳后娶妃,秦楚结姻定盟,这么大的事,能不排场吗?皇上,你还想拖多久,误了时辰,你大舅子翻起脸来,你可没什么好处。”容若愁眉苦脸地起了身,十几层的皇帝结婚大礼服,全套穿好,临行前深深看了楚韵如一眼,见她回以一笑,欲言又止,最终只微微叹息一声,行了出去。为了给楚王摆排场,宁昭特意调了足足三千名锦衣近卫给容若,高车大马,锦罗旗盖,仪仗惊人。队伍的前方,宋远书左手持使者节杖,右手托问名诏书,陈逸飞捧金册金宝,皆正装肃容,徐徐而行。整支队伍把容若那天子亲乘的七宝云母车,团团护住,大队人马遮天蔽日地一路行往大秦皇宫。沿途百姓在里正的指示下,整齐划一地挥手大声欢呼,以表大秦国人民对大楚皇帝的赤诚热爱。楚韵如静静立在行宫门前,看着一片欢天喜地,满眼艳红喜庆,望着她丈夫的车驾渐渐遥遥而去,迎娶另一个女子。她静静地等待着,听得随着车驾远去,一声声鞭炮,渐响渐远,等着沿途百姓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每隔一段时间,就发出惊天的欢呼声。她安安静静地站着,不需要任何人陪伴,不需要任何人服侍。她静静算着时间,猜测着,她的丈夫,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她知道这套娶亲封妃的仪式冗长而繁复,天还没亮时,他们出去,等他们回来时,天应该已经黑了。然而,她不记得自己应该坐一会、歇一会,她只是站得笔直,静静等待着。她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估算着时间,这个时候,他们到了皇宫了吗?是否已经行过“九九大礼”,以表楚国聘秦国帝女之诚意。她默默在心中从一数到三千,这个时候,两国君王可曾互相见礼,两国臣子可曾互换节与诏。“夫人,你没有吃早膳,现在午膳已经好了。”苏良小心地唤。她微微摇头,凝视远方。他踏入皇宫了吗?穿着华贵的服饰,行过一道道宫门,可曾走到安乐的面前?这个时辰,他们是否已行过礼,是否已读完册妃诏书,是否已把专为安乐而御制的金册金宝交给她?“夫人,要不,你坐一会儿。”赵仪搬来椅子,有些焦虑担忧,又不敢表现出来。楚韵如依旧摇头。他们的婚礼是什么样的?会有怎样的盛大铺张?比之我当日的大婚又如何?她就这样,等待着,不饮不食,不言不动,等待着,她的丈夫,迎来另一个应当与她姐妹相称的女子。她守在行宫的门前,守着东升的太阳,渐渐西下,守着由清晨渐渐亮起的阳光在黄昏慢慢黯淡。她守着,耐心地、毫不焦急地、安静地等候着。然后,是如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是如雷霆一般的鞭炮声。再然后,是那自街角而来,渐渐接近的喧天鼓乐,迎亲队伍。公主的陪嫁队伍,长得看不见尽头,整条大街,密密走了一排又一排,也摆不开那无穷无尽的珍宝。公主的香车宝辇,高贵华美,遥遥望去,竟似一座移动的小山、走动的行宫。楚韵如微微一笑,当初她受封为大楚国皇后,所乘的国母凤辇,也不过如此。秦人为提高安乐的地位,为她准备的车马,隐然有皇后的规格,正如楚国人为了给足秦国面子,册妃用的竟是皇后专用的金册金宝。然而,她依然是什么也不说,微笑着迎过去。车马喧哗中,龙凤宝车的珠帘开处,两名宫女扶了那凤冠霞帔的女子盈盈下车,在她身后,容若眼神复杂地望过来。楚韵如只是微微一笑,伸手牵了安乐的手。两个美丽女子的手轻轻一触,彼此都感觉到一片冰凉之意。虽然垂着盖头,安乐却似第一时间意识到对方是谁,纤手微颤。楚韵如立刻握紧她的手,一时心中不知是怜是伤,轻声道:“安乐,我在这里,不要怕。”她牵她的手,引她步入那煌煌行宫,大楚国皇帝的行在。她牵她的手,领她行过重重宫门,步过道道曲径,走过他们夫妻的世界。她牵她的手,送她入自己丈夫的房间。在大楚国,她的身分是皇后,这是皇后的美德。在大秦国,她公开的身分是容若身边的女官,这是女官的职责。这大楚皇帝的居所,已经为迎接新人,做好了一切的准备──鲜红的喜字、明亮的红烛、柔软的床榻、熏香的裘枕。楚韵如扫视四周,微微一笑,然后听到安乐一声不知是痛是伤,是悲是泣的低唤。那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那么用力,已至于微微颤抖。楚韵如轻轻扶安乐坐下,轻轻拍拍她,安抚着她,柔声在她耳旁说着一些什么。直到她微微啜泣着放开手,楚韵如这才转身面对其他随行而入的女官:“陛下要来了,你们全随我退出去。”几名女官互望了一眼:“我们要服侍公主。”楚韵如冷笑一声:“这里虽然还是大秦的国土,却不要忘记,公主嫁的是大楚的帝王,我不管你们在宫中有什么规矩,从今儿起,你们就得跟着我好好学学大楚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