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孤辰冷冷盯着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愤怒、这样不可遏止的杀机,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他懒得废话,懒得再听董嫣然任何分辩,他只是直接伸手,拔剑。董嫣然面白如纸,几乎是嘶声大喊:“我没有骗你,他快死了,他真的要死了,你不见他,你会后悔的。”卫孤辰朗声大笑,数日前相见,纳兰玉也不过稍稍虚弱罢了,如今倒是要死了。这人死起来,可真是容易啊!就像当日,放出风来,说杖伤待毙一般,总以为一个“死”字,便可将他戏于股掌之上。好,这个女人好大的胆子,真当他是可欺之辈。好一个纳兰玉,事到如今,还敢戏侮于我……整个胸膛几乎炸裂开来,千百种声音在呼啸着一个“杀”字。纳兰玉,你死也罢,活也好,与我再无半点关系。董嫣然,你既敢为此而来,真是欺我宝剑不利吗?剑出鞘,明亮的寒锋,让满天星月刹时失色。宝剑刺出的那一刻,天地静止,时光停滞,人世间的所有光芒、所有神采,都已被这一剑占尽。那是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一剑所至,无对无匹,无可抵御。董嫣然脸上了无血色,卫孤辰眼中杀气毕现时,她已知此人根本不会再听她的解说。他曾受欺,自是不肯再轻信,何况就算真信了纳兰玉将死,余怒未消,也未必肯去看他,说不定真的恼羞成怒,杀了自己。眼见卫孤辰拔剑出鞘,她已知不好。卫孤辰的武功之高,简直已匪夷所思,她根本无法力敌,就算以她的武功,勉强能接上几剑,也注定落败,更何况,她也完全没办法在卫孤辰强大内力的侵袭下,保住腹中胎儿。心念一转之间,她猛然咬牙,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却又异样苍白。她不甘束手就死地执剑护在胸前,却又大叫了一声:“我怀孕了。”原本无对无匹,天地间无一物可以阻碍半分的一剑,生生顿在了董嫣然胸口之处,静止的时间,停顿的世界,就此开始重新运转,徐徐流动。而卫孤辰再也掩饰不了脸上至极的惊讶,震惊地望着董嫣然。董嫣然慢慢抬头,月光下,她的脸,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她慢慢地开口,重复了一遍:“我怀孕了。”眼泪徐徐滑落下来,似一声绝望的叹息。卫孤辰的剑顿在半空,不见一丝撼动,然而尽他所能,依旧无法再刺下一分一毫。他知道,这女子没有撒谎,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容华、这样的才智、这样的见识,她绝不会用自己的一生清名,来撒这样的谎。他在心中冷冷嘲笑自己的迂腐和愚蠢,然而,剑依旧刺不下去。无论如何,他不能用他的绝世武功,来逼迫一个孕妇。他只静静凝视她,心中本来的愤恨渐渐淡去,一时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叹息:“是他?”董嫣然有些凄凉地一笑,伸手想拭泪,却觉双手酸软,抬不起来,她努力想要克制住心中莫名涌起的悲楚,可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无由流下来。然而,她依然执着地不肯放弃固有的目标:“你要么把我杀死在这里,要么就去看看他。”“你竟敢威胁我?”面对一个悲凉地在众人面前自承怀孕的未嫁女子,这句本应满是愤恨的话说出来,未免显得就有些软弱无力,没什么火气了。董嫣然死死咬唇,恍然不觉一缕鲜血合泪而下,过了一会儿,才又重复了一遍:“你要么把我杀死在这里,要么就去看看他。”卫孤辰气得直欲吐血,这年头,果然人善被人欺。“好不知羞耻的女人。”“没出嫁就怀孕,好生光彩啊!”“不知孩子的爹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啊!”四周传来一阵轰然大笑和放肆调侃的声音。董嫣然的发式打扮一望而知是未出嫁的女儿,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承怀孕,自然会引发众人的轻视和嘲笑。董嫣然柔弱的身姿如风中弱柳,几乎站立不住,原本单人执剑,万马军中可纵横的双手,亦在剧烈地颤抖,脸色白得犹如死人一般,只有她的眼睛,依然执着,依然顽强,依然死死地盯着卫孤辰。卫孤辰却觉心中一阵烦躁,厉喝一声:“住嘴。”天地寂然,小院转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卫孤辰双眉紧皱,目光冷冷扫向四周:“这么多男子汉大丈夫,拦不住一个柔弱的女子,却只能以言语嘲讽,好威风,好本事啊!”众人个个脸上发红,人人低头不语。卫孤辰重重哼了一声:“全都退下去。今夜之事,谁也不许对旁人泄露一个字。”没有人敢有异议,转瞬之间,小园就安静得只剩卫孤辰和董嫣然相对而立。卫孤辰转过头去,不再看董嫣然苍白的神容:“你回去吧,无论他是死是活,我也不会再去见他的。不过,你可以放心,今晚之事,我不会让人传出一个字,断不致毁你清名。”他转身欲行,身后却掠起一道凛烈剑气,剑气止于颈间,森冷之气袭体生寒,那原本柔美的声音一片决然:“我说过,要么你杀了我,要么就去看看他。”卫孤辰皱眉,却不回头:“为什么,他又不是容若,他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异国人,你竟为他忍受这样的羞耻?”“他是我的朋友。”清美的声音如切冰斩雪,清越无比:“你以为女人只肯为私情牺牲吗?他在我需要的时候帮过我,我不能在他垂死时弃之不顾。什么是羞耻?为了朋友而去忍受羞辱,算什么羞耻,眼看着朋友死不瞑目而不管不顾,才是真正的羞耻。”卫孤辰依旧不回头:“值得吗?一个没有深交的朋友,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对朋友,什么事都要看值得与否吗?你以为与朋友相交,是菜市买菜,两文钱一定要换到一把大白菜才不吃亏吗?”董嫣然冷笑:“你也太小看天下女人了。”她咬牙收剑,眼中是深深的痛与哀:“我是朋友,犹能如此,你们是兄弟啊!”卫孤辰不答,不动,不言。他在夜风中静立良久,然后继续迈步回房:“已经不是了。”“他要死了,他真的快死了,求求你,去见见他吧,他一直在叫你的……”董嫣然终于忍不住泪下如雨,她伸手掩住口,却还是止不住抽泣之声。卫孤辰一怔,迅疾转身,见这绝美女子在月下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一时目瞪口呆,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女人素来柔弱易哭,但他自见董嫣然以来,便知这女子容华绝代,武功绝世,才华定力,更是一等一的好,心中欣赏,暗把她视做将来有机会成为劲敌的人物,竟是从没把她当女人看过,如今见这绝世人物,哭得如同人间任何一个弱女子一般,倒是把他给吓了一跳。有个女人在眼前哭已经让人不自在,如果这女人既是绝世大美人,更是个连他也看重的绝世高手,就更加让人不自在了。卫孤辰一时头晕脑胀外加手忙脚乱,愣了半日,才道:“你别哭了。”董嫣然起初抽泣只是忍不住,但这悲伤一涌起来,更是无可压抑,再见到卫孤辰竟似怕极了她哭,反倒无所顾忌,真真正正痛哭失声。也不知道是为了纳兰玉难过,还是为了自己悲凉,也不知道是想把自容若被捉之后,一直强自按捺的无限忧急、伤痛、悲凉,以及自身一直苦苦压抑的情伤心伤,全部发泄出来,这一哭,竟是再也止不住了。她武功再强,也是个女子,她也会委屈,她也会伤心,她也曾想过踏遍三山五岳,看尽人间美景之时,身旁有携手相伴之人。伤心的时候,她也想在老父面前撒娇,在师父面前痛哭,在亲友面前寻求支持。她也曾是冰清玉洁的女儿家,对未来有着无限期望,而如今,她却不得不在那么多人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怀孕,毁掉自己所有的名节声誉,她不得不在无数冷言冷语中,独立支撑,独自在月下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