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见他醒来,笑吟吟倒了茶,送到他唇边,笑道:“渴了吧!”纳兰玉苦笑着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容若眨眨眼:“让一国皇帝这样服侍你,感觉是不是特别好?”纳兰玉一怔,然后轻轻一叹:“有一次,我生重病,皇上也曾这样在我床边照料过我。”他脸上那淡淡的怅然与怀念令得容若眉头微微一扬:“你自小入宫为伴读,常年陪着皇帝住在宫里,形影不离,年纪小的时候,不会讲究太多上下规矩,生了病,他看护你一会也很平常。只是他既然这样关心你、了解你,为什么,冷眼看这一切发生?”纳兰玉苦笑:“我说过了,这些事其实是……”容若冷笑一声:“我指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些年来所有的事。”纳兰玉一呆。“我三哥故意胡作非为,是为了在七叔手中自保,你胡作非为,让朝臣清流全轻视你,是为了什么?秦王被称为明君,又与你一起长大,深知你的为人,为什么冷眼看着这一切,既不阻止你,也不为你分辩,为什么?这次玉灵县的事,他完全可以事先下一道密令给赵如松,让他和你配合行事,既立威震慑天下,又不让你受到太大的伤害,为什么他不做?为什么他情愿让赵如松得了你莫大的好处之后,也仍然理直气壮地把你当做该杀该剐,罪该万死的误国奸佞?”纳兰玉神色微变,才轻轻道:“我说过,帝王有帝王的为难之处,他已经尽力善待我了,为了我,他承受了喜好男风的流言,被人说成是被奸佞蒙骗,维护叛国贼的庸主,这还不够吗?”容若沉默了。多年来,纳兰玉固然声名扫地,秦王也的确名声受损,他仍能不在乎清誉而继续宠爱纳兰玉,保护纳兰玉,确也难得。尽管,这最终的目的,很可能,仅仅只是利用。容若轻轻叹息一声,终于道:“我答应你,我不再追问秦王和你的事,不过,有另一件事,我想要请教你。”纳兰玉微微一皱眉,问:“什么事?”容若神色凝重起来:“我想知道当日在猎场行刺的雪衣刺客,到底是什么人?”纳兰玉全身一震,脸上一片灰败:“为什么忽然提起他?”容若还从不曾见过,一个人的脸色可以变化得这么快,暗自一惊:“他抓走了性德。”“怎么可能?”纳兰玉失声大叫:“为什么?”话一出口,又即刻顿住,还能为什么呢!他怎会不知道那人对武功有多么痴狂?而性德那如大海般莫测的力量,对于武痴,又有多大的吸引力。所以纳兰玉立刻改口道:“我素知他与高手相争,从来是正面而斗,绝不使阴谋诡计的,性德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怎么会被他捉走?”容若长长一叹:“性德的武功已废,所以才被他捉走。”“什么?”纳兰玉浑身一颤,几乎从床上跌下去,脸上满是惊愕之色。容若苦笑一声,把出京以来发生的许多事徐徐道来。性德的武功全失,他只解释做修练武功,走火入魔,以及一些有关萧逸对于秦楚暗斗的安排,一带而过,其他事则皆无隐瞒,甚至连萧遥叛国的事,都坦然而言。纳兰玉听得震撼异常,神色连变。直到容若一口气说完,看他怔忡的神色,以及眸中复杂的光芒,知他在做极其激烈的思想斗争,一时也不敢再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整个车厢,一时静得竟只听得见三人的呼吸之声,恍惚中,彷佛连心跳声也清晰可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纳兰玉才缓慢而艰难地说:“对不起,我不能把他的事告诉你。”听到纳兰玉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容若面容微变,目光凝注纳兰玉。纳兰玉脸色惨白得不似活人,几次想要扭头避开容若的目光,最后却又坚持地挺了下来。容若过了很久,方才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也不愿强人所难。只是性德安危莫测,我心日日如焚,也请你体谅我的苦痛,除了你,我找不到别的办法,追寻他的踪迹。”纳兰玉苦涩地说:“我知道对不起你,但他的身分关系太大,牵系着无数人的生死,甚至整个秦国的安宁,你我虽有相交之谊,我又怎敢拿整个秦国,和无数百姓的生死存亡来冒险。”容若微微一扬眉,脸上露出深思之色:“竟有如此严重。”纳兰玉心间一凛,他素来知道容若有些鬼才,很多古怪的事,总能一料即中,便再不敢多说有关雪衣人身分的话,只是道:“而且,大猎之后他怒我坏他大事,早已与我恩断义绝。连以前我知道的一些他可能的落脚点,他都已经放弃,我所知道的可以联络寻找他的方法也早已无效了。”容若立刻道:“既然已经无效,那也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何不告诉我,让我死马当做活马医的试一试呢?”纳兰玉沉默不语。楚韵如终于按捺不住,冷笑道:“即使是你嘴里所说,已经无关紧要,没有用的情报,你也不肯说出来,是不是?”纳兰玉微微一笑,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凄凉悲痛:“大猎之时,我逼他放弃他干冒奇险,受尽重伤,眼看就要得手的成功,已是负他良多,我不能再出卖他。非关我出卖的情报是否重要,只是出卖他的这个事实,就已经太过伤人,也让我自己愧悔无地,不能为人。”“那么性德呢?他的生死,你不在乎,容若呢?他的痛苦,你也不在意,是吗?”楚韵如词锋凌厉,语气也大有逼迫之意。纳兰玉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却仍咬牙道:“他是个武痴,捉走性德,是为了比武。他不但不会伤害性德,还会尽一切力量,助他恢复武功。”容若冷然道:“如果性德武功恢复不了呢?如果最后他用尽了耐心呢?”纳兰玉脸上阵青阵白,默然良久:“我只能答应你,我会想办法找到他,尽量劝他,看看他是否愿意和你们见一见、谈一谈,就算你们谈不拢,无法救出性德,我也会探听性德的情况,尽我的一切力量,让他得到最好的照顾,想办法找机会,让你们能救他出来。”他一字一句,无比艰难地说完,这才抬头去看容若,脸上神色惨淡,目光黯然无光,却又有另一种坚决凛然,明确地表示,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不管被如何逼迫,也断不能再退后一步了。容若微微皱眉,目光定定地凝注他,良久才长叹一声:“性德于我,名为主仆,实如兄弟至亲一般,你可知道,我情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他受伤害。”纳兰玉心中一酸,终于不忍再与他对视,低下头来,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地说:“是。”容若复又看向他:“但是,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有你的为难之处,我也不愿意为了我自己,而把你逼到这种地步。”纳兰玉一怔,复又抬头看他。容若长长一叹,摇了摇头:“罢了,你既有如许苦衷,我也就不再逼你,我相信,只要可以做到,你一定会尽你的能力,帮我救性德出来。”他看向纳兰玉,深深道:“我就全靠你了。”纳兰玉复又一震,一阵感动,又一阵羞惭,声音有些嘶哑地说:“你放心,哪怕我的性命……”容若一挥手,止住了他的话:“别说这样不祥的话,你刚刚苏醒,不宜太过劳神费力,需要好好休息,对了,身上的药也该换了。”他声音里一片关切,听得纳兰玉心中感动又难过。他已经是容若唯一的希望了,可是在他拒绝容若之后,容若还肯如此关心他的身体。想到容若晕血,他忙道:“只是,我身上的棒伤应该有些血肉模糊,你一向……”容若却淡淡一笑,看似不经心地道:“是,我的确见血就晕,所以我才更应该尽快习惯这一切,毕竟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血腥,就永不让我面对血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