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漠天没想到容若忽然提起卫人,不觉一怔。“卫人生活极之困苦,让人生怜。听说秦国和楚国的驻卫使臣,都对卫人极尽压榨欺凌,而秦国和楚国的驻边军队,就是威胁卫国,让卫国百姓只能忍气吞声的刀子。我已经劝过楚国的使臣宋大人,也得到了陈将军的许诺,以后楚国会尽量善待卫人,不要过份欺压他们。那么,许将军,你能给我同样的承诺吗?你能请秦国的驻卫使臣,对卫人,稍稍放宽一些吗?”尽管容若平日的说法、做法,总是出人意料,但现在,许漠天仍然感到十分不理解,他一个承诺,对于身陷囚笼的容若应该非常重要,就算不可能答应放容若走,至少也能给他许多方便和帮助,可是他却没有用在自己身上,甚至没有用在楚国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考虑卫国,为什么你要帮助卫人,为什么,你……”就算以许漠天的修养功夫,这时也觉得惊愕莫名。容若却只是平静地微笑:“我说过,楚人也罢,秦人也罢,都是人,卫人,当然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活下来的权力,就不该受凌辱,不应被压迫,不可遭欺凌,这样的事,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装做没遇到,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管。我也是人,人为万物之灵,人应该帮助同类,而不是压迫、杀伤、欺凌、羞辱自己的同类,这种事,连畜牲也不会做,何况你我都是人。”他的眼神无比清澈,他的神色安详从容,他的语气轻淡平和,可是却让许漠天听得,不觉一阵羞惭。他一生自负英雄,也从不觉有什么良心亏负,从不认为自己做过什么不该不当之事,为了秦国杀敌夺城,为了秦国破国屠族,他爱他的国家,他效忠他的君主,他从不认为这是错误。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却真正跳出了所有国家的范畴,仅仅做为一个人,来看待所有其他人。不偏激,不仇视,只是纯粹的用普通人的心理,去关心帮助每一个人。许漠天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到底染了多少鲜血、行过多少杀戮,他已经不记得了,他至今也并不认为这是错误。只是,他真正意识到,并开始反思,那些敌人,其实,也同样是人。他们和他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无论秦人、楚人、卫人,或是魏人、周人、宋人、燕人,其实,都同样是人。容若看他面露迷惘之色,心中欣慰,知道他是真正受到了触动,张口正想说话,胸口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尖锐的痛楚像是无数把钢刀在他体内残忍的搅动着,蔓延到他全身,一时之间让他站立不住,整个人跪倒在地。“你怎么了?”楚韵如脸色大变,过来扶他。“公子。”许漠天也神色震动,探身过来看他的状况。容若努力想支撑起自己身躯,却觉得全身没有一丝力量。楚韵如扶住他,又惊又慌,声音中已带了哽咽之意:“你到底怎么了?”容若想抬头对她笑一笑,却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胸腔像是被碾碎了一般,他全身衣服都被汗水湿透,胸口的痛楚像是钻入了骨髓之中,他只能靠在楚韵如身上,勉强将自己身体蜷缩成一团,全身颤抖着。耳旁传来许漠天的连声大叫:“来人,来人,快来人!”有无数的脚步声,无数人在转瞬间环绕在身旁,无数个声音在叫他,似乎都在焦急之中,带着关切。但他已经无力分辨。在逐渐昏黑的视线中,容若努力抬起头,看着那含泪凝望他的明眸,他那样盼望地看着,被痛楚所炙红的双目只专注地看着那个女子,似乎这张脸孔,这个人的存在,能带给他暂时的安乐。看到那美丽脸上滚落的泪水,他努力微笑,然后颤抖的手用尽仅有的力量,向她的脸上拭去:“别哭,我没事……”一道尖锐的痛楚有如电击般穿过他的胸腹之间,容若痛的整个人弹跳痉挛起来。他想用双手按住胸口,却又不愿垂下为楚韵如拭泪的手。他不顾胸口如火烧的痛苦,深深吸了一口气,狂烈的炙痛几乎淹没他:“韵如,别为我担心,我只是……”他的声音低哑,想说什么,却又因剧痛而语不成句,在那样艰难的挣扎中,他贴在她脸上的手终于缓缓垂落,陷入黑暗。“若儿。”一声惊呼中,楚凤仪猛然自榻上坐起,珊瑚枕、绵绣裘滑落于地,容颜一片苍白,眼神散乱惊慌。“凤仪。”被惊醒的萧逸伸手轻轻抱她入怀:“你又做恶梦了。”楚凤仪用力抓住他的手,脸色异常苍白:“我梦见若儿满身是伤,奄奄待死,他向我求救,可是,不管我多么拚命奔跑,都靠近不了他。”“傻瓜,天下慈母一样心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前几天就接到消息,若儿已经被陈逸飞迎入了飞雪关,我也传了手书,让他即刻把若儿带回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他了。”萧逸微微笑笑,语意轻柔。“可是,边关离此毕竟遥远,消息传递再快,一来一往,也要相隔半月,又怎知这几日之间,不会有变化。这几天我心中总是莫名地感到害怕,夜夜睡不安宁,我的若儿……”说起容若的安危,楚凤仪哪里还有半点母仪天下的风度,只如天下间任何一个担忧而无助的母亲一般,忐忑不安,惊惶不定。“不要担心,你不过是关心情乱罢了。他也太任性胡闹了,却让你做娘的为他这样担惊受怕,牵肠挂肚。等过几天他回来了,好好罚他一番。”萧逸见楚凤仪这般伤心牵念,心中一痛,自然要把火气发在容若身上了。他口里虽柔声安慰,心中却暗下决定:“等带了他回来,再不管他怎么胡搅蛮缠,绝不让他再这样满世界乱跑了。”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五天之后,他就接到了陈逸飞奏报容若被秦军所获的请罪密折。在楚凤仪于梦中惊醒时,与楚国相隔万里的某一个地方,一个人忽然全身一震,倏然站起,遥望远方天际。“怎么了?”身边那一袭白衣如雪的男子有些惊讶地问。他从不曾见这个人,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性德没有回答他,只是无声地凝视远方,不知方才那一瞬的心悸到底是为了什么?更加不能理解的是,他明明是人工智能体,无心无情,为何却会有心惊心痛的感觉?没有心的怪物,也会心痛吗?远方天际,月明如许。如斯明月下,容若,你在何方?可曾无恙?我那一瞬心间的惊痛,真的和你有关吗?剧毒发作容若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疼到这种地步,他现在痛得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痛得怨恨人为什么要有痛觉。几次三番,醒了又晕,晕了又醒。昏昏沉沉,整个天地都是黑暗的。开始耳边还可以听见许多人的询问声、呼唤声,到后来,就是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也只是模糊的脸,以及一张张开开合合,却听不清声音的嘴。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渐渐僵硬,不听从自己的意志,耳朵彷佛失去了功能,听不到声息,眼睛渐渐模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再清晰。容若每一次醒来,都痛不欲生,恨不得对着自己的脑袋狠狠捶一拳,让自己,可以重新躲回安全的黑暗之中,躲避可怕的痛楚。好好的血肉之躯,怎么可能痛成这样,怎么可以痛成这样?直到这时,他才真正了解到,古往今来,那些临刑不屈的大丈夫、受尽折磨也不投降的烈士们有多么伟大。如果换了他自己,被敌人整治,只要有这样十分之一的痛苦,只怕是让招什么,就乖乖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