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振宇叹了口气,他自问闯荡江湖,也算是个精明人了,却实在不曾见过容若这等人,说笑之间,一桩小事,也有这么深的心思、这么远的打算。容若只是对他笑笑,在地上拾起何非留下的值钱物事,又走过去,把吓呆了的老人扶起来:“老人家,你受惊了。”老人睁着苍茫的眼,怔怔地看着他。容若微微一笑:“老人家,虽然我警告了这帮人,但是为防万一,这几日你还是不要出来摆摊,过些日子,看看情形,再出来吧!这些银子,也足够赔偿你的损失了。”老人慌乱得连连摇头:“公子,公子……这个,我怎么……”容若笑笑道:“这样吧!老人家,你要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收留我和这位风兄几天,你看好不好?”老人一怔,愕然望向容若。容若微笑:“有些我不喜欢的人在找我,我想找个地方躲几天,老人家家里,有没有空余的地方?”老人讷讷地道:“有是有,只是太简陋,只怕……”容若急忙道:“没关系,有瓦遮头即可。”往事历历这位老人的家,连好一点的瓦片都没有,只是三间相连的茅草屋,到处都透着冷风。明显是大雨大漏,小雨小漏的屋子。屋里无非一桌二凳,都已破烂残缺,不知有了多少年历史,看过了多少卫国人的风尘苦难。所谓的床,其实就是地上放些砖头,再在砖上放几块烂木板。全家也只有一床被子,也已经补丁连补丁。老人要把床让给容若,容若无论如何不肯,连声说自己是练武之人,必须吸收地气,直接用茅草打地铺了。老人惶惶然安顿了容若,自己忙着去做东西招待客人。风振宇总算找着机会问容若:“为什么要住到这里来?”“因为,有可怕的敌人在搜拿我。我不敢小看他们的才智,我既不能往秦国去,而其他的路上,必早有他们安排的人等着我,同时他们可能还在四处搜查。留在荒郊野外,一来生活困苦,二来,要吃要喝要睡,总会留下痕迹,让人查知。我无法向楚国使臣府求援,因为我相信他们早就安排了人监视使臣府,我也没有身分可以向卫王求助。还有,客栈肯定也是他们的第一搜寻目标,我无法入住。思来想去,只好找一处民居来住。卫国困苦又常受楚人欺,一般的百姓只怕是不会愿意接纳一个楚人,并为之保密的。那么,除了这位老丈,我还能求助于谁呢?”“你可以住到我的家里去,何必连累旁人。”容若笑而摇头:“风兄,你既出手救我,难道他们搜查的时候,会忽略有关你的情报吗?”风振宇长叹一声:“你不像个贵公子,倒似个老江湖了。”容若笑眯了眼:“我虽不是江湖人,江湖故事却听得多,自然经验就多了。”风振宇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这时老人端着食物从厨房里出来,容若忙跳起来过去帮忙,从老人手里接过托盘,放到桌上。随便一瞄,也无非是黄色的馒头、一碟豆子,还有一些劣酒。老人有些忐忑:“我去买些酒肉来。”容若忙按他坐下:“老人家,不要忙了。”“可是,这样,太不像话了。”“好得很呢!我就爱吃清淡的东西。再说,我这不是为了避难吗?老人家你出去买肉,别人就会觉得不寻常,万一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只怕我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风振宇也是朗声一笑:“我是有酒万事足,对我来说,这酒就是最好的菜了。”老人有些拘谨地笑一笑,显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容若觉得卫国的百姓,很像现代那些贫困山区的农民,贫穷、纯朴,虽然不灵活,却让人觉得舒服。他笑着拉老人坐下:“老丈,我们一起吃吧!”他自己先拿起一块馒头,用力咬了一口,因为事先心理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也不理馒头的粗硬,只是爽朗一笑:“很不错啊!”风振宇喝了一口酒,淡淡道:“自然不错。你可知道,就算是这种馒头,对于卫国人来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食物,如果不是最尊敬的客人来到,或是过年过节,普通人家里是不会吃的。如果让老丈把他平时吃的食物拿出来给你看,你肯定连吃都吃不下去。”老人连忙说:“实在是委屈公子了。”容若垂下头,用力又咬了一口馒头,掩饰有些发红的眼,过了半晌才低声问:“老丈,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老人摇摇头:“家里人淘金子去了。”风振宇眼中有着郁郁的火焰在燃烧:“秦楚两国就是两座大山,压在卫国头上,敲骨吸髓,不留半点余地。卫国国内,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人全要去淘金、挖金、搬金、炼金、运金,以应付两国的掠夺。田间地头种地打铁做劳力的,不是十五岁以下的稚子弱童,就是五十岁以上的苍苍老人。”容若长叹一声,望着老人,欲言又止。老人也知道容若是楚人,恐他不自在,手忙脚乱地说:“来,别说闲话了,先吃饭,先吃饭吧!”容若强笑笑,坐下来吃东西。不知道是食物太粗陋,还是他心情太郁闷,实在是食不下咽,可是在老人忐忑不安的目光中,却又不得不装做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大口咬下去,用力咀嚼。在老人家里一日三餐,容若可谓是食不知味,而到了晚上,他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终究撑不住,披了衣服悄悄出来,却见风振宇早他一步,坐在附近一棵大树的顶上,拿着一坛酒,喝一口,就看一会儿月亮。容若跳上树去,不声不响,和风振宇并肩坐着。风振宇也没有看他,只是把手里的酒坛子递过去。容若接过来,用力喝了一口,然后不出所料地拚力咳嗽。风振宇急忙把酒坛夺过来,免得被他这么一咳,给失手跌坏了。“怎么样,贵公子总是喝不习惯劣酒?”容若抹抹嘴,笑道:“这酒的味道是冲了一点,不过,喝得多了,倒觉得,很有冲劲,比那昂贵的琼浆玉液,另有一番味道。”风振宇抱着酒坛,望着月亮:“看不出来,你打地铺、盖茅草,一点也没有不自在?”容若微笑不语,暗道:“我也是受过苦长大的,只是这段日子过多了富贵生活,一下子还真有些不习惯。”风振宇看看他,轻轻地说:“不管你是什么身分,既然算是楚国的贵人,将来有机会,帮卫人一点吧!”容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会尽我的力量,但是你不要以为,我可以改善整个卫国的困境。问题并不只出在楚国身上,就算换了一位正直的使臣,面对秦国的威逼,一样会尽力为楚国打算。卫人的苦难固然让人不忍,但做为楚人,一般来说,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国家。”风振宇沉默下去,久久不语,倏得举起酒坛,大口饮酒,然后就换他连声咳嗽了。容若轻轻说:“酒多伤身,你就算武功好、酒量佳,这般喝法,终是不妥。”风振宇惨然一笑:“伤身又岂能及得上伤心,你也是伤心之人,又何必劝我。”容若一怔,然后轻轻地笑起来:“我有什么伤心事,落在你眼中了?”风振宇凝视他:“我自己是伤心人,又怎么会认不得伤心人。你总是说说笑笑,可是不管你看起来笑得有多开心,你的眼睛里都没有一丝笑意,你有挂心之人、伤心之事吧!”容若神色微黯,但立刻点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有时候伤心,也未必不好,不经伤心之痛,又怎么知道刻骨牵挂,在意之人之事到底是什么?既有了牵挂之人、牵挂之事,才更要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