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统听他如此说,心中大奇,连忙问道:““哦?此话怎讲?”
“二十多年前,魏王刚投靠当今圣上,圣上委任他为河南尹,治理洛阳。当时的洛阳屡遭多年战乱,整座城邑毁于战火,只剩下些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地上到处都是死于战乱者的白骨,荆棘野草一眼望不到头,住在洛阳城里的人家只剩不到百户,四周田野里的土地根本没有人耕种……”
“此事你是如何知悉的?好似亲见一般,你那时应该也还年少吧?”江统插话道。
“呵呵,小兄弟所说不差,这些确是我亲眼所见。我家老宅,便在这洛阳城中,是那百户中的一户,那时我才七岁。当年魏王麾下只有百十位下属,他便从这些人里挑了十八位做屯将,
每人发给一面旗一张榜,到附近各县的残存墟落招抚流散逃亡的百姓,劝他们回来耕田种桑,不用交租税。”吴搏声情并茂,听得出他对张全义倒是真心敬服,“呵呵,家父便是这十八位屯将之一。他为政也宽简,除杀人者要处死外,其余一律从轻,因此很多流民争相归附……”
木晃颔首道:“魏王善举,木某倒也耳有所闻。我听说他还挑选城中强壮之士训练成军,教以战阵,以御盗寇,可有此事?”
吴搏答道:“木将军所言甚是。魏王他老人家不但保卫了这一方百姓平安,还常常亲自慰劳那些蚕麦丰收的农家,赏赐酒食衣料以资鼓励;看到谁家的田荒芜了,就会召来查问原由,要是因为缺牛耕地,便要求有牛的邻里负责助耕。因此,没几年的功夫,这洛阳城便恢复了元气,里坊曲巷住满了人家,附近郊县的流民也纷纷归复,田地里重新长满了庄稼,再不像原先那么荒凉了,洛阳百姓重新富庶起来,家家都有蓄积,即使遇到凶年也从没闹过饥荒……”
江统听得入了神,悠然神往道:“想不到魏王还有这样一番丰功伟绩,以前对他多有不敬之处,此时想来真是愧不能当!”
木晃笑道:“你这娃娃此时方知羞愧?你在他府中居住多ri,若不是他这一家之主暗中照应,你哪里能自在到今天?怕是早按捺不住xing子,惹出祸来了!”
江统醒悟道:“义父指教的是。若有机会再遇魏王,必当厚报之!”
吴搏在一旁附和道:“若真有这么一天,吴某先代魏王谢过小兄弟了。唉,可惜魏王对圣上一片忠心,当年为大规模修缮洛阳宫殿累得数度昏厥,圣上每次出兵征战都是魏王担负钱粮供给重任,从未误过事。没想到这么多年小心谨慎、卑身曲事,最后还是遭此大祸……”语音之中渐有悲戚之感,听来极是心酸。
木晃与江统对视一眼,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毕竟事涉朱温,不宜轻予置评。江统有心告诉他朱温报应在即,可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吴搏自醒失言,连忙掩饰道:“不知不觉,咱们这就出了城,要奔哪条路走,还请木将军示下。”
江统举目远望,一路闲话,果真已是城郊,环顾远眺,见这洛阳四面环山,群峰巍巍,水系蜿蜒,有夺天地造化之大美,不愧是天人共羡之神都。
木晃道:“咱们直接奔孟津关渡口,过了黄河再说吧。”
三人催马而行,江统跟在后面,他不识得路,自然是亦步亦趋。三人穿邙山山间小道而过,行不多时,便听见隆隆涛声,看前方石壁上书有“孟津关”三个大字。待走出山中小道,江统只觉眼前豁然开阔,一条滔滔奔流的大河拦住去路,气势远非家乡那条黑里河可比。
江统瞧那河面宽约百余丈,波澜壮阔,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涌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欢悦之情,开口赞道:“真是锦绣好河山!爹爹曾教我刘禹锡所赋《浪淘沙》:‘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今ri亲见这黄河真容,倒确实不辱没这首诗的气概,真是叫人豪情满怀!怪不得连李白也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之叹呢!”
木晃和吴搏两人见他这般,活脱脱一个酸腐文人诗兴大发的神态,相视一眼,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江统被他们一笑,扭捏着羞红了脸,心中暗道惭愧。前唐时诗人无数,多如天上之繁星,就连寻常百姓也能随口吟上两句;可眼下这乱世之中,人人只认得刀枪,谁还有闲情逸致谈文论诗?
江统为了掩饰,连忙岔开话题道:“都说黄河、黄河,这河水不应该是泥沙俱下、浊浪翻滚的吗?为什么眼前这河水如此清澈、足可见底呢?”
木晃和吴搏两人闻听大惊,再瞧那黄河水,竟真的清澈见底,与往ri决然不同。
木晃惊骇不已,颤声说道:“曹魏时李康曾云:夫黄河清而圣人出。莫不真是天降圣人,yu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他看了江统一眼,心中只认定这圣人必应在江统身上了,却不言明。
吴搏也道:“我小时候听爷爷说过,这黄河水几百年来只清过一次,还是前朝唐玄宗时期,那一年数十里的河道水可见底,都说是天降祥瑞,传到朝廷,唐玄宗便将这一带的柏崖县更名为河清县,离这里倒是不远。不过这么多年了,再也没谁见黄河水清过,今天开眼了……小兄弟好福气啊!第一次过黄河,竟遇这样奇异之事!”
江统口中连称幸运,心里却是疑惑不已,想不明白这黄河水为何今ri就清了,平ri浑浊时又是什么景象。
三人牵马来到孟津关渡口,木晃拿着令牌去和驻军将领交涉,有官船送他们过河。江统第一次坐船,凭栏远望,心chao澎湃,思绪飞扬。仿佛就是在这一刻,那种踏马天下、纵横河山的豪情壮志便在他心头扎了根、生了芽,终其一生再也割舍不下。
三人渡过黄河,继续乘马而行,一路经孟州,yu绕道相州、邢州,朝镇州而行。三人饿则食,困则眠,只在白ri赶路,住驿馆老店,途中也不惊动官府,不走偏僻小道,因此路上还算平安顺利。
饶是如此,从未出过这么远门的江统,也在多ri奔波之中,体验到了流放之苦。他终于明白,朱温让木晃护送他前来,确是施了一份恩情给他,他对朱温的恨意慢慢淡化很多,渐渐竟犹疑起该不该对木晃说出自己谋划之事来。
一路跋涉,江统虽然兀自咬牙强撑,可还是在行至邢州之时,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