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卫孤辰仍觉不能赞同:“让百姓无辜流血……”“主上。”余伯平声音极轻极快地说:“历次举事,风兄都派出自己的至亲,他的几个兄弟和儿子,都已经在举义中死伤殆尽了。”卫孤辰微微一震,目光触及风嵘凝满了痛楚的眼神,终于不能再发一声。只是,这样的沉默,依然不代表认同。他知道,要复国岂能不流血,可是,大家自愿流的血,与欺骗无数人,让别人在不知情的时候,流的血,相同吗?难道因为我们自己也流了血,那别人被欺骗、被怂恿,被诱向一场没有生机的死劫,就不是罪吗?他才十五岁,就面临这样沉重的现实、这样森冷的抉择,肩负着那样可怕的压力,他无法说不,不能说不,他只能沉默着继续聆听。议程一项项地进行,如何扩展势力,如何筹集钱财,如何把可信的子弟派往各处,在民间拉拢人心,收聚人力,其间的与人勾心斗角,同人争权夺利,暗中尔虞我诈,甚至为了目的,必须对秦人如何卑躬屈膝,送礼讨好,他一一听来,渐觉心神皆倦。直到最后一项议程“刺杀秦国命官”,他立时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刺杀何人?”“秦国京兆尹,秦修。”卫孤辰眼中锐利的剑气开始升腾起来:“此人有何恶行?”四周忽然一片肃静,他微微一怔:“怎么了?”孟观退疑着站起来:“主上,此人并无丝毫恶行。虽然他也是秦人,但他少时曾游历各国,见多诸国风物,并没有普通秦人野蛮劫撩的性情。自他任职京城以来,安民生,促农桑,屡屡领衙门中人,阻止军队抢撩杀戮,虽官小职卑,却一再上书,请求废止圈地扰民之法。灾荒之年,竟肯开门,以自家府地,容纳难民,民间称其为青天。”卫孤辰更加愕然:“如此清官,为什么要杀?”郑元化苦涩地道:“他是好人,可他是秦人。秦国的官员,过份得民心,过份得到百姓的爱戴,于我们,是祸而非福。”风嵘沉声道:“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敌人,不是残忍凶狠如秦何伤之流,这种人就算以强力压服四方,也不能长久,而是像秦修这样的清官贤臣,秦何伤使人惧,而他使人服。如今他虽官小力弱,可一旦他的政见为上位者所接纳,一旦秦国国内有能都,想要改弦更张,则我等所谋之事,倍加艰难。”卫孤辰咬牙:“可他,是好人。”“他是好人,更是敌人。”洪云涛淡淡地道。卫孤辰眼中灿亮的剑光,静静地沉了下去,他平静地说:“不行。”“主上。”众人皆唤。“我说不行。”他腾的站起来,目光锐利,“可是因我年纪小,见识浅,所以说出来的话,大家都可以不加理会。”这话说得太重,四周诸人一阵沉寂,几个人低下头,几个人垂下眼,几个人慢慢施礼,齐道:“不敢。”他站起身快步而出,走出密室,走出院子,走出寺院,一直走到山之颠峰,静静地凝望下方,浩大的京城,曾经是他家园的地方,久久不动。忽然之间,他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忽然之间,他发现,他的雄心,他的志向,和这个现实,原来,差异如此之大。他一个人,迎着风,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头。他轻声问:“余叔叔,你也觉得,他们是对?”长久的沉默之后,余伯平回答:“他们未必是对的,但,你也必须明白,君王之道,不同于君子之道。这世间,何曾有单纯的黑和白,复国的道路,注定用鲜血和死亡铺就,这其间,绝对不可能遴免任何一个无辜者的死亡。”生平第一次,卫孤辰发现,清晰的目标,原来一片模糊,本来下定的决心,忽然变做了茫然与无措。然而,即使有了他的阻止,秦修还是死了,不是死于他们的刺杀,而是死于秦人之手。据说,这场看似偶然的纷争,实是某些人暗中策划。秦修过多地阻碍军中将领的抢掠,甚至对于某些有关秦何伤的意愿,也常以皇上未有旨意而加以对抗,长时间以来,不知不觉竟也聚揽到了一些人心。秦人中亦有些有识之士,为目前的状况而忧心,呼吁改制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而能够被用来对抗秦何伤将令的,自然是皇帝。秦人最上层的争权夺利,最终的结果就是秦修做为朝廷命官,被残杀于闹市,而杀人凶手,只被责以流放。据传,这位流放犯在流放地,整日花天酒地,自在享乐,地方官的供奉比待自家亲爹娘还要周到。很自然地,有关反对暴政的声音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而对于百姓来说,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知道的,只是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唯一的清官,唯一能带给他们希望的人永远地死去了。秦修出殡的时候,沿街有无数百姓哀哭相送。卫孤辰一个人,孤身单影,悄悄走出京城,悄悄混迹在无数哭送秦修的百姓当中,望着那一具棺木遥遥而去,望着无数百姓的哀哭悲叹,他慢慢地低下头,忆起,听到秦修死讯时,身边诸人,弹冠相庆的欢喜。他慢慢地勾起唇角,有些清冷地笑笑,忽然间,竟连他也有些庆幸了。如果秦修此时不死,或者,总有一日,将由他来决定,夺走他的性命吧!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黑白之间,是无穷无尽的灰暗之色,而他,纵然深深厌恶,却也不得不融进这样的色调之中,只是,此心……不平。遥望棺木,那是敌人,但是,也是……好人。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仿佛可以看穿无尽的时空,看到那手上必染的鲜血。原来他的事业未必是正义的,原来,好人某些时候,也会成为他的敌人。而他真的不能不接受,不可不承担。他转过身,独自离去,把那无数的哭声、叫声抛在身后,把那漆黑的棺木、悲凉的世人,抛在脑后。他以为,秦修的死亡,只是点醒他不可太天真,却没料到,最后对他生命的改变会那么大。继任秦修为京兆尹的人,竟然是纳兰明。知道这个消息时,大家连夜秘议。“为什么继任者会是纳兰明?”“据查似乎是小皇帝很喜欢纳兰明,听说京兆尹空缺,就随口问秦何伤能否让他出任。”“秦何伤会同意?”“秦修的死,多少有传言是针对皇帝的,这个时候,给小皇帝一点面子也无所谓,纳兰明以前在军中任过职,和军队不少官员都很亲近,秦何伤应该也相信,他不会做背离军队利益的事。”“纳兰明为人如何,政见如何?”“他一个先当将军,后做侍卫的人,能有什么政见。平时也很是骄傲,对我们雁国百姓都是看做仆役的,看他这么多年,就没一次想见一下名分上的儿子就知道他待人如何了。只听说,这人比较圆滑,对皇帝恭敬讨好,但也从不得罪军方诸将。”“他要是个敢有意见的人,别说是京兆尹,就算是侍卫统领,甚至他自己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小皇帝慢慢长大了,他会任凭大权旁落?秦何伤日渐张狂,他会真正安于臣份?秦人的朝廷,难免一场大乱。目前来说,占上风的是秦何伤,只要他狠下心,挥军入宫,也许转眼间,就能平定大局。”“秦人的内乱对我们有好处,越乱我们越有可乘之机,如果有可能,还是尽量保护小皇帝,不能让秦何伤获胜。”郑元化眼中露出深深的恨意。秦何伤这些年来的残虐狠暴,让每一个人提起他的名字,都会不由地激动起来,只是不管如何愤恨,都掩不了深深的畏惧。那人是禽兽,但也是名将,有他在,秦人的军队,就所向无敌,有他在,雁人的起义,就永无成功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