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恶是我捡来的,在得善寺外。
得善镇只有一座寺庙,就是得善寺,坐落在万恶山附近。老人常说的“善镇有恶山”指的就是那座万恶山。
万恶与万恶山同名,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却莫名其妙有一头花发,花发下面是一双黑得透彻的大眼睛,肤色偏白,剑眉薄唇,初见觉得惊人的好看,但因为我不好多看他,所以无法准确地描述万恶长什么样子。
那天我陪万椒女士去求神拜佛,因为之前出门仓促没来得及换睡衣,只好在车里等待。得善寺旁有一条宽阔的河流,这条河连接着千鱼与千草两个湖泊,夏末初秋的风从极宽阔处吹来,风景甚好,我看四下无人就从车中下来,空气中氤氲着寺庙的香火味和树木的清香。
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僧从侧门那边走了出来。我因为穿着睡衣不雅观忙跳回车里,却发现此举实在多余,僧人走路不会张望,根本就没意识到我这个睡衣女子的存在,他走路的姿态如同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我心里琢磨着这样风姿卓绝的人不知道为何早早出了家,恐怕是寺庙扶养的孤儿。正要猜想他的身世,他却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寺庙的墙根,我从小跟老妈过来上香从未见过僧人任何不淡定的表情,于是也跟着惊讶了起来。那小僧慢慢地又摆正了五官,合掌对那长满杂草的墙角鞠了一躬,而后脚步轻盈,扬长而去。
难不成墙脚那儿有什么东西,我知道优秀的和尚对世界万物充满爱怜,墙脚那儿估计有什么可爱的小动物。看看四周静静的没有人,于是我又下车溜到那墙脚,就只看到一堆夹着些枯草的草丛,我捡了根棍子剥开了那些草,赫然出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额,这块石头让人一见如故,因为和路边那些无聊的石头毫无区别。我泄气了,但又觉得可能得到了佛意,原来一块石头也足以引人注意再令人失望,一切都不过发自我的内心,皆由心生啊!
胡思乱想间一阵风无由的从墙内吹出来,根据物理学原理,这是不科学的,但在参透禅意的时候突然追究科学原理,始终有点煞风景…但这确实不科学啊!墙内生风,风怎么穿墙而过,但从上头吹下来倒是有可能的。要么是气流回旋,要么就是刚才有东西从我头上飞过带起了微风,我抬头没看见什么东西,又想到什么,猛地一回头,却看见一个身披袈裟的人躺在地上。虽说这里位置偏僻,但偶尔也会有车辆经过,这不是妨碍交通么!
他背对着我,白色长发,准确来说只是偏白了一点,那身材一看就知道是年轻人——少白头啊,不过穿着一身海青是来修行的么。我又意识到这幕太熟悉,我们家狗狗被车撞到就是这样躺在路中间的,不会是死了吧。
“喂,你没事吧?”我摇了摇他的肩膀,他略显艰难地背对着我撑地而起,说道:“别碰我。”又轻飘飘的倒下,难怪刚才只感觉到风没有听到落地声,这个人即使力不从心也能做到身轻如燕。
我耳根软,很多时候习惯性的别人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叫我别碰他我就不碰他。从他腰间跨过,想看他的正脸,眼前的景象将我吓到了。他的腰间大量出血,深藏蓝的海青都隐约染出了血红。不过让我更觉怪异的并不是那片浸染的血红,而是那张脸。我在学校也见过少白头的男生,我们背后说人家学习太刻苦了,不仅学出了一头灰白的头发,还把皮肤熬得暗黄泛黑。但眼前躺着的人肤色匀净,给我一种这个男子比我洁净的感觉,而且那种偏白的肤色,是看不出岁月和出身的柔和的颜色。人要太白了,就会让人联想他过着安逸舒适不费体力的生活,人要太黑了,就会让人联想他经常暴晒绝对不是死宅,人要是太黄了呢…不过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了,我得赶紧跑到寺庙内喊人来救他。起身没走两步,却被他用脚绊倒了,没有防备摔得浑身震痛,我就地趴了一会儿才忍着痛恼火地爬起来拍拍睡衣上的泥土,瞪着那个人,他已经站起来,面无表情说道:“我没事。”
没事当然最好。我又被那张脸吸引了注意力,他的脸有种无法辨认的神秘感。学美术的同学曾告诉我长得好看的人最难画,因为他们的脸没有明显特征。还有人将亚洲人的脸叠合在一起,得到一张标准的亚洲脸,那种脸已经不能用好看来形容,因为乍一看觉得眼熟,再一看觉得陌生,再看的话就觉得恐怖了。无法辨认不是因为毁容,而是因为所有的特色都模糊了,一副看不出心性的长相,就连他那双大眼睛也没有泄露任何有关这个人的信息。我从来记性都很好,无论是背书还是看图,但他的脸我感觉转头就能忘。
“别碰我。”他冷不丁地补了句。我表示我并没有打算碰他,难道他不能沾染我等凡人气息?
然后我们就尴尬地僵持在了原地,我搞不懂既然他没事为什么不走,总不能我先装作不知道他身负重伤转身离开吧。我毫无头绪,于是从车里拿出瓶矿泉水,问道:“喝水吗?”
他皱了眉头,接了过去,问道:“怎么喝?”
我帮他拧开了瓶盖,又示意往嘴里倒,那瞬间特别害怕他往眼睛或者耳朵里倒,鬼知道他会不会。
他接过瓶子仿佛还白了我一眼,好吧,我多虑了。
他咕咚一口,又把水递回,说道:“带我去见魏全善。”
我看他年纪顶多二十出头,不过如果是保养的好的话,五六十岁少年长相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我接受能力还是不错的。正好老妈从寺庙里出来了,我吞吞吐吐说了句:“妈,这孩子要见我爷。”
我爷就是我爷爷魏全善。
万恶山实际上是一个大木场,我们家是最靠近万恶山的居民,因为魏家是得善镇最大的木材商,自然把房屋建在最接近木场的地方。
爷爷那代之前,整个魏家一直合力办木场,家运兴盛,而后遇上了新时代,大家出于自愿或被迫都散了,只剩下了爷爷看管万恶山的木场。爷爷曾是镇里的书记,从我很小时便卸任从此一心一意看管木场,无聊时会讲讲过去的事,我因此知道一点。爷爷有三儿一女,我是长子的长女,爸爸因为是木场指定继承人,就叫魏守木,而我名为魏白。不过我爸八年没回家了。
在得善寺遇到的少白头表示不仅认识我爷爷,还认识我爸。老妈寻夫多年,从来不会放过一丁点线索,于是二话不说,将那个奇怪的少年带回了家。
少年一进门便直呼爷爷大名。家里庭院一面为正门,正门对面为我和我妈的住所,左边为爷爷奶奶的住所,右边则是零时放置木材的木仓。整个庭院坐落在山脚草木中,在这种光线合适的日子里,墙壁布帘都泛着浅绿色。
爷爷在内屋,掩着门不见人,“再不开门,我就烧了你的木头。”一阵风过,吹起了万恶的海青衣角,砰的一声爷爷开了门。
万恶走了进去将门带上,爷爷又开门示意我们一边凉快就好,门又关上了,我和老妈面面相觑,这下该不会是我们引狼入室了吧。天知道我爷爷有没有私生子或者仇人的儿子因为种种原因被托养在得善寺,突然有一天这个孩子耐不住了,激动地翻墙而过——这个可以解释为他从小习武喜爱翻墙,身上的伤则是习武或者逃出寺庙的过程中得来的。他不会喝矿泉水就更好解释了,作为一个重点看管的小僧,他可能没见过矿泉水,天天喝的瓷碗泡的茶水。
突然想起他还认识我爸,这家伙该不会是我爸的私生子吧。不过我从未见过他,他怎么就知道我是爷爷的孙女呢,难道我脸上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