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石越卿,他的眼神聚焦在一个点上,似乎在看着那两只鸽子,似乎又不在看。我熟悉他这样的神情,他是在想。过了有好半晌,他缓缓站起来,把窗子打开。凉风夹着细雨吹进家里,窗格上的两只鸽子受到了惊吓,扑着翅膀飞走了。他面向窗外,楼下是长长的运河和停靠着的船只。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听他淡淡地开口:“我帮不上他。不是我怕被连累,而是我确实无能为力。石贺现在的情况跟岳家当时不同。岳叔只是一时之间接了太多工程,资金暂时周转不开,被伍家和石贺钻了空子。可是他现在不一样。伍家抖露出来的泄漏客户私密信息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他律所的客户源还有名誉都岌岌可危。这个时候的任何投资都是打水漂,更不要说律所的合伙人现在又起内讧,资金上又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的思路极其清晰,情绪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我现在手里也没有股权了,没有办法支持他。更何况他的问题,也不是我一句支持就能解决的。”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望向左欢,“所以我一没有实权,二没有资金,就算我想帮,又能拿什么来帮他呢?”左欢显然明白石越卿说得都是实话,他也知道石越卿的决定一下,自己很难再去劝服他。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皱皱眉,想了一想,说道:“可是你爸他现在……真的是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你……”石越卿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不是他能信任的人。我和他之间,最初我想要亲情和信任,他给不了。后来我希望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他也不给。于是走到现在,形同陌路,利尽而散。”他的心绪似乎有些起伏,语调微微有些微微颤动,“都已经到了现在了,却想回到最初,谈亲情和信任……”他轻轻笑一声,停下来,转身将我的琴盖合上,又从餐桌上拿起车钥匙。我一直靠在客厅的墙边,他向我走过来,然后牵起了我的手。左欢也站起来,他点点头,道:“确实,你对你爸,也谈不上什么更多的义务,毕竟你们之间也已经算不上是父子了。”石越卿没有答话,但我却敏锐地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上紧了几分。他微微低头,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猫头鹰小房子手链上。半晌,他才抬头看我,眼睛里深深的,眸子里含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他缓缓开口,凝视着我,却是同左欢说道:“左欢,我不能再为了石贺的事情,离开我真正需要守护的人。”他的声音沉沉甸甸,像海波荡漾在我心尖上。我鼻子又酸酸的了,却只见石越卿像是最终,彻底下定了决心一样,回头看向左欢,目光灼灼。“我已经有我自己的家了。”他说。……☆、雷雨不眠夜(2)这件事情后来我们私下里都没有提及。他大概是不想让我担心,不愿意让我想太多。但我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第二天跟我爹聊天的时候,我把这件事跟他从头到尾地说了。我爹听完,沉默了半晌,然而一开口,说得却跟我以为他要说的话完全不同。“小满,”我爹叫我的时候声音很严肃,“如果过段时间,石越卿他决定回去帮一帮他爸,你千万不要拦着他。”我一怔。“为什么啊爸爸?我还以为你会坚决反对他回国插手他爸的事情呢。”我想了一想,又说,“难道你认为他考虑得不对吗?你觉得他该回去?我爹立刻道:“不是的。他考虑得一点错都没有,很全面。于理来讲,他确实不该回去。他家的事情现在变得这么麻烦,他一旦回去插手,能不能帮得上忙还是次要,万一处理不好,十有八九他自己也要陷在里面,没有个年恐怕是解决不了的。”他顿了顿,似乎是想了一想,又接道:“再说,他如果不回去,那么法律上讲他和他爹已经断绝关系了,所以他爸就算有债务,也落不到他的头上。可是他要是回去,那些债权人可不讲其他道理,他们都是抓住一个能顶事的就不松手。所以我说他考虑得没错,不回去是正确的。”“那你怎么又说让我别拦着他?”我奇怪,“这么看来,我应该拼命拦着他才对啊。”“我说得这是于理,小满,可是于情呢?”我爹说,”那毕竟是他爸,虽然没什么情谊,好歹也有血缘。如果石越卿他是个自私的人也就罢了,可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当初为了还岳家的人情,他都能冒那么大的风险,做出自己的牺牲,可见他是个滴水之恩也会铭记在心的人。”我没接话,我爹叹了一口气。“我怕他现在不回去,将来会后悔。”“为什么会后悔?”我不解,“他爸爸以前也没有为他考虑过什么。过得好的时候不想着他,那么到了现在,他又凭什么要回去?”“小满,你和石越卿,你们两个现在都是年轻气盛,有些事情还不理解。”我爹又摆出这一副教育的口吻了,“他现在不愿回去,一方面是因为种种考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没放下。等将来时过境迁,人都不在了以后,他回想这个时候,他没有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恐怕就会后悔了。”我是坐在琴前跟我爹视频的,听他说到这里,我趴上琴盖,将脑袋枕在胳膊上。我爹举着手机有些累了,也换了个姿势,慢慢说道:“后悔这种东西,总是需要时间的。”我听我爹这样说,还是有些想不通,当下也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心乱如麻。我爹他看着我撅嘴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我瞪他一眼。“可是他都已经决定不回去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啊。”我想了想,又说,“其实跟你说实在的吧,爹,我也不想让他回去。万一事情处理不顺,他一回去就是三两年,我又不可能放弃我的学业,不管不顾地就跟着他,那我们势必要异地。”我垂下了脑袋。“爹,我根本没有办法想象他两三年都不在我身边的日子。而且我更怕的是,异地恋把我们的精力和感情都耗尽了。我身边太多朋友了,一开始都是山盟海誓信誓旦旦的,可是时间长了,总还是会从一天八个视频电话到相对无言。不管我对他和对自己再有信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你怪谁?”我爹摇头,“当初你刚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他家庭关系复杂,一旦出了麻烦就是大麻烦,你不听,非要往坑里跳。”我顿时不高兴了,皱眉瞪着我爹。“爹,我是让你帮我出谋划策的,不是让你说风凉话的。”我撇撇嘴,“我也知道他家里可能会有麻烦,但是不管他遇到什么麻烦,我都想跟他在一起,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爹笑了笑。“早看出你们两个的决心了,石越卿跟你也是一样的心思,要不然我也不会同意。”我爹话峰一转,又轻轻叹道,“唉,他也是不容易,家里出了这么多事,还能做到这种程度,把你完全护在所有这些烂摊子以外。这听上去简单,做起来可是不轻松啊。”我听我爹这样说,心里又暖又柔。手指不自觉地跳跃上键盘,零星地弹出几个音来。“那是,”我十分骄傲,“我爱上的人,能差了吗?”我爹很无奈地翻了我一个白眼。……周六那天我们一起去了庆功宴。我们到的时候,他的很多同事都已经在那里了,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气氛和谐。我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晚礼服,挽着他的胳膊,走进去,竟然有很多人都像认识我一样,同我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