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妤夫人献给大王的经锦鹤羽袍。”淇葭又道,继而对子暾微笑说,“她为制此袍所费工时逾半年,望大王珍视。”婉妤全没料到她会如此说,惊愕之下连否认都忘了。“哦?”子暾不动声色地瞥瞥婉妤,再问淇葭:“那你的贺礼呢?”“我的贺礼,自会有人送来,大王应该很快便会见到。”淇葭说,那抹浅笑意味深长。子暾冷眼看了看她,也未追问,再一侧首,示意女史继续。整个贺仪毕,也未见有人送来王后的礼物。子暾不问,也无人敢提。子暾先行离开,众人随后相继散去。婉妤见淇葭气色不佳,便亲自过去搀扶她,与青羽等人一起送她回宫。待回到淇葭宫室,婉妤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问出:“姐姐究竟送了什么给大王呢?”淇葭只说:“妹妹若想知道,便稍候片刻。”果然不过一柱香工夫,婉妤便知道了答案。子暾手持日间婉妤见过的窄长锦盒直入中宫,脸如东君般俊朗,目中却满蕴雷神的阴翳。他一挥广袖,锦盒上扬后决然掷下,那弧线若划破天际的雷电,但听一声巨响,锦盒四裂,地上赫然现出一支箭矢。婉妤吓得惊跳起来连退两步,淇葭却毫无惧色地站起,唇角勾出一缕悠远淡漠的笑意,她朝子暾裣衽施礼:“妾尹氏,恭祝大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子暾那时的表情婉妤没有看到,因她只敢低首垂视地面,惟恐自己有不适当的举动加重子暾的怒气,而也因她这一低首,倒看清了地上箭矢的形状——正是上次子暾抛在淇葭宫中的踏弩之矢,那上面多了两行新刻的字,定睛一看,婉妤悚然大惊——“妾尹氏恭祝大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正是适才淇葭对子暾说出的祝词。婉妤惶惶然抬头,看向对峙中的国君夫妇。她以为子暾会于这瞬间爆发,会怒斥、甚至怒打淇葭,然而他竟没有。他阴沉的目光从淇葭脸上徐徐收回,继而移至婉妤身上。“你,”他一指婉妤,“明晚侍寝!”婉妤处宫人皆以为这是喜讯,这大王迟来的眷顾,令长期身处晦暗境地的她们终于看到一点微薄的光亮,于是个个笑逐颜开,纷纷向婉妤道贺,争先恐后地为婉妤选新装,备玉笄,昔日寂静的宫室即刻有了宛如婚仪进行中的热闹。而婉妤一直沉默,就此少有言语,直到次日夕时,当菽禾与冬子拔下她约发的玉笄,要为她宽衣,请她沐浴时,她披散着长发凝视那幽香缥缈的兰汤片刻,忽然转身,道:“请转告内宰,我今日未便服侍大王。”二位宫人相顾愕然,问:“这却是为何?”婉妤轻声道:“我今日……天葵至……”宫人无奈,只得替她回复,侍寝之事便延期。七日后,内宰又来传召,婉妤先接了旨,默坐半晌,又命侍女:“给我摘些花为新衣熏香。”菽禾道:“熏香自有名贵香料,不必用鲜花罢。”婉妤摆首:“我喜欢鲜花。桂花、菊花、蒿草都行。”菽禾虽觉怪异,却不好拂她意,应命将花摘来。婉妤自取了一些过来,捧着不时低头去嗅,不到半个时辰,身上脸上便浮出了一片片红色的斑疹。菽禾大惊,忙请来太医,太医观婉妤面相,诊过脉象,再问菽禾此前情形,便道:“夫人体质较弱,原近不得花粉,若周遭花香浓郁,轻则打嚏流涕,重则发热起疹,以后可要多加留意了。”菽禾急道:“那如何是好?这疹子今日能消退么?”太医道:“服药后症状会减轻,但若要完全消退尚须一两日。”于是侍寝之事再次作罢。三日后,菽禾婉言暗示子暾身侧的内宰,婉妤已痊愈,望能早日服侍大王,子暾遂再次宣召婉妤翌日侍寝。这次菽禾已知防备,不仅宫室中不置半株花草,连味浓一点的香料都不让婉妤接近,婉妤出外也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不给她接触植物的机会。婉妤也不多言,日间安安静静地过了,但到夜深人静时她却悄然起身,穿着一身单薄的丝衣走到院内井边,打起一桶深秋阴寒刺骨的井水,一咬唇,从头淋下。如此三番,直到有宫人听到声响奔出来,才将已冻得面青唇紫的婉妤强行扶回室内。婉妤未待宫人给她拭干发肤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待醒来时只觉全身虚弱无力,头痛欲裂,体内似有把火,灼得身体滚烫,却又发不出汗。有人坐在她身边,一只有清凉触感的手抚上她额头。婉妤努力睁看眼,辨出淇葭的模样,顿时百感交集,哽咽道:“姐姐……”淇葭叹道:“你何苦如此?”“姐姐,姐姐……”婉妤一听她声音更是悲伤,双手朝她伸出,泣道:“如果我去服侍大王,你会不会不高兴?如果我服侍大王了,那在你眼中,也就跟其他夫人无甚分别了罢?我不要你不开心,我不要你厌恶我……”淇葭握住婉妤手,轻轻扶她坐起,把她拥在怀中,少顷,在她耳边和言道:“我有许多妹妹,每一个都已经或者即将嫁到不同的国家,也未必个个都是正室,看到你,我便想起她们……我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见到我亲妹妹的机会,但我会永远视你如姐妹。无论将来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今日你为我所做的事。”婉妤稍觉安心。两人又断断续续说了片刻的话,忽见子暾宫内宰入内,婉妤立时向后一缩,紧张而戒备地看着内宰。内宰朝淇葭与婉妤施礼,然后对婉妤道:“夫人不必担心,大王已知你心意,命臣前来传口谕:妤夫人但请安心静养,寡人终其一生,不复再召。”(待续)淇奥三、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诗经&8226;卫风&8226;淇奥》淇葭每旬日必往北苑定省王太后,往昔若非节庆便独自前往,如今再去均带婉妤同行。这日自北苑出来乘舟回城,因天色晴好,水面风平浪静,淇葭便命减慢舟速,让婉妤欣赏沿途美景。彼时婉妤风寒初愈,见这青山碧水,十里秋荷,顿感心中愉悦,与淇葭并立于舟头,顾盼间神采飞扬,言笑晏晏。兰舟凌波,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有一缕乐声自前方右侧水曲湾畔隐隐飘过。那乐声似笛非笛,似箫非箫,但悠扬清越,曲调婉妤似曾相识。婉妤着意听了片刻,手指乐音源头问淇葭:“那是何处?”淇葭未答,但命随侍的内小臣:“转往菡泽。”内小臣一愣,只疑自己听错,试探着问:“菡……泽?”淇葭点点头。内小臣这才躬身领命,随即让舟子改道往水曲处。那是一片绿竹猗猗的河洲,四周荷叶连天,鸥鹭不时掠水飞舞。河洲之上筑有一座简朴院落,小扣柴扉,左右修竹,若隐士居所,然不合时宜的是,门前有两列禁卫,握枪持戟,严阵把守。舟泊于湾畔,禁卫上前查看,见是宫中人,便退后数步躬身行礼。淇葭朝内小臣示意,内小臣心领神会,上前对禁卫道:“妤夫人得王后许可来此探望兄长,请诸位开门相迎。”婉妤闻言一惊,看向淇葭。淇葭颔首:“你哥哥太子引瑄便住在这里。”禁卫略有些迟疑,但在内小臣催促下终于开门,请她们进去。淇葭让婉妤独自入内,婉妤却又踟躇,因她与嫡兄引瑄并不熟识,一年也难得见一次面,此前全然无准备,亦不知见到他后该说什么。迁延再三,才低声问淇葭:“姐姐可否与我同去?”淇葭便微笑道:“你们兄妹久别重逢必有许多话要说罢?我是外人,在你们身侧恐会令他有顾忌,未便畅谈。”婉妤欲言又止,半晌后道:“姐姐还是一起去罢。我与他本无隐秘事要谈,若我独往,日后人问起,只怕倒会生疑。”淇葭觉此言有理,叹道:“还是妹妹心细,这一层倒是不可不防。”遂命其余人等在外等候,自己带了一二内人与婉妤一同进去。依乐声寻去,绕过两重屋舍至后院,但见翠篁蓊郁,绿竹成荫,其间有一小径,曲曲地蜿蜒向竹林彼方。淇葭牵着婉妤手循着这曲径穿行于竹林,乐声亦越来越近。须臾,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原来竹林之外又是河洲临水处,天水相接,景观开扬。一位着素白深衣的男子坐在岸边奇峭礁石上,双手持一支新竹制成的篪,微仰首,闭目吹奏。眉间舒展,唇角含笑,他神态安闲,临水凭风,似怡然自得。婉妤默看许久才缓缓过去,轻声唤他:“大哥。”篪音暂停,那年轻男子睁开眼睛,待看清婉妤模样,他按下手中乐器,温和地对她笑:“七妹妹。”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