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源自于内心深处的冲动,是想将她一起带走。芙蕖眼里的酸意如潮涌:“什么时候?”谢慈以为她想问的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有这种想法的。他说:“很早,从我把你从赌坊接出来的那一天起。”芙蕖双手捧住他的脸,强硬地推开,道:“我问的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噩梦的?”谢慈也会做噩梦么?若是把他当成个人看,肯定是会的。但是很难想象。芙蕖知道,他幼年时一定梦过。无助的从噩梦中醒来,却发觉现实比噩梦更可怕,于是噩梦便不算什么了,甚至能权作一种睡梦时放松的安慰。人只有害怕,才会被噩梦支配。芙蕖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次陷入了噩梦缠身的境地?谢慈依然回答她:“很久,从与你重逢的那一刻起。”七情六欲那是专属于人的东西,谢慈遗失了很久。后来芙蕖在他的默许下,靠近他,从他身后牵起那条埋于尘埃中的线,吹干净浮灰,上面承载的是他的喜怒哀乐。可这点事儿有什么好怕的?芙蕖对他说:“如果你决定让我殉你,我一定求之不得。”谢慈道:“这世上荣华富贵你不要,自由自在你也不要,怎么就偏偏赖上我了?”芙蕖反问道:“那年与我一同进府的女孩子有十几个,你又是怎么偏偏挑中我了呢?”谢慈说:“因为你看上去最没用,我只想捡块废铁回去摆弄而已,本没指望你成材。”芙蕖停了这话却一点儿也不生气,而且还笑了,怅然道:“我是没用啊……你当初若不救我,我便真的万念俱灰赴死去了。”她忽然定定地望着谢慈,说:“没有你,我会死的。”从前是如此。将来亦是如此。外面吉照忽然在此时敲了门,道:“姑娘,刘嬷嬷来了,问姑娘睡下了没有。”谢慈听了便皱眉。夜里上门打扰的客人,在他的眼里,一律划为不速之客,不会予以厚待。他开口便道:“半夜造访,来者不善吧。”芙蕖装作漫不经心,道:“还不到半夜呢。”她提高了几分声音:“问刘嬷嬷有何要事,若是不急,明日再议吧。”吉照出去原话转告刘嬷嬷。不一会儿,听得吉照靠近了回话:“刘嬷嬷说,白小姐今日见了姑娘之后,回院子里便心情郁郁,一直拨弄着您送的那张琵琶。白夫人实在是无法,只好打扰姑娘,请您屈尊前去白小姐院里纾解一番。”芙蕖心知,来了。白夫人受到了她的惊吓,辗转反侧,想必越晚越睡不着,竟然连今夜都忍不过去。她对谢慈道:“我去瞧瞧。”谢慈退后半步,芙蕖擦着他的身前,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附身在镜前,将弄散的发丝别进耳后。听得身后谢慈头也不回道:“我走了。”芙蕖从镜中见到他一回袍袖,从架子床后面绕没了影子。她一口气不仅没松下,反而提得更紧了。吉照推门进来。芙蕖怀里抱着琵琶,忽地出手拔了琴头,琵琶的六相下,竟是一把打磨精巧的匕首。吉照一见这架势是奔着动手去的,当下皱眉:“姑娘?”芙蕖说:“谁家主人会选在这个时候见客宴宾,警醒点做两手准备吧。”吉照格外敏感,问:“姑娘,是不是我方才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芙蕖矢口否认:“没有,能有什么事?”吉照一头雾水。芙蕖已抱着琴施施然走了出去。夏衫已挡不住初秋转寒的凉意。白家的事,是她的事,谁也不能沾手,她必须自己解决。沿路檐下挂的琉璃灯精巧华丽,可越靠近白小姐的院落,灯越是疏落,很有几分阴森森的意味。今晚那扇掩在草木深处的门没有上锁,为芙蕖敞开了前路。带路的刘嬷嬷到了门口时莫名顿住,回头瞧了她一眼。芙蕖不明白那一眼的深意,也懒得去深究。白府小姐的秀楼里,只有最高的阁层上亮着烛光,芙蕖在院子里略一站,听到断断续续的琵琶飘下来,不成曲调,气若游丝。一只竹蜻蜓在半空中落下,掉进了某处树丛里,夜深瞧不见踪迹。芙蕖进了那黑洞洞的门口,吉照正欲跟上,刘嬷嬷拦在她身前,吉照冷冷的盯着她。刘嬷嬷道:“我们家小姐怯弱怕生,不大爱见生人,姑娘便和老奴在楼下静候吧。”吉照盯着这不知死活的老虔婆,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动了动,只要她想,下一刻便能把人捏晕埋了。可芙蕖人在门槛内回了头,说:“那你在外面等我,我自己上去。”吉照眉眼挂上了担忧,忍不住嘱咐一句:“姑娘如有吩咐,喊一声即可。”芙蕖对她点了下头。吉照望着她逐渐没进黑暗中的背影,忽觉得眼皮狠狠一跳。竹制的楼梯非常不结实,芙蕖这般身轻如燕的人,踩上去都摇晃的厉害,起初她还不明白为什么,细思量之下相通了,想必是为了阻止白小姐出门的。活生生一个人,硬是被养成了见不得人的存在。芙蕖稳稳的走到阁上,终于见到了光,一层一层的红纱帐撩开,芙蕖见到的并不是白小姐,而是白夫人姚氏。白夫人一身翠虬色的华服,背对着她,正在上香。芙蕖靠近,发现那案上放置着两个木牌位竟空无一字。这是在祭奠谁?芙蕖望着那缭绕的香火,带白夫人转过身来,对上那双毫无感情的双眼,道:“白合存是个废物,夫人您天人之姿,怎会委身于他呢?”白夫人眯起眼睛问她:“你是谁派来的?”芙蕖不慌不忙:“我从小养在驸马爷的手下,这有什么可问的?”她本来就是借驸马的名头,光明正大送进白府里的。驸马就是用来给谢慈挡枪的,芙蕖卖起他来一点也不犹豫。白夫人摇头:“不对,你撒谎。”她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白夫人道:“你进府就是别有心思,塘前街,鹿离浆……你知道的好详细啊,你是从哪打听的消息?”芙蕖道:“人啊,办事最忌讳一个‘急’字,夫人,您在扬州稳了那么多年,要是安安分分的,碍不着任何人的眼,随便你兴什么风,做什么浪。可惜,您急了,夫人,您怎么不想想,燕京城是什么地方?城外一只兔子蹿进来都要盘查老巢在哪座山上有几个洞,您凭什么就觉得可以将一切都做的天衣无缝呢?”白夫人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如此说来,我在进京之前,就被你们给盯上了?”芙蕖道:“还用得着多言么?”白夫人说:“你这样咄咄逼人,逼急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芙蕖歪头笑:“您好像并不是只急在这一刻吧。”白夫人一步一步地逼近她:“你,或者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芙蕖明白地说道:“知道的不多,否则今日也不会容您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而我也不会进你们白府历这么一遭险。”白夫人:“但知道的也不算少吧。”芙蕖笑而不语。与人打交道她最喜欢了。事实真相来龙去脉到底如何,并不重要。拿捏住人心才是最紧要的,人心自会生鬼,人多半都是败给自己的。白夫人好像有那么几分后悔的意思,但是容不得她想回头了,从她将芙蕖请进这件阁楼的时候,芙蕖便成了逼着她继续向前的那一双手。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白夫人眼睛一闭,道:“姑娘今日若是拒了我的邀,说不定我们都有转圜的余地……可惜,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姑娘,得罪了。”话音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