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侧过身子,选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手指放在枕后,轻轻抚摸着那道可怖的伤口。没有哪个姑娘会不介意自己身体上的疤痕。近些年,芙蕖试过很多药,其中不乏一些名医调配,但都效果甚微,她这道刀痕,当时伤得太惨烈,恐怕再难祛痕了。谢老侯爷暴毙那年,她人在徽州,打扮成男儿的样子,跟着师父学手艺,成天混迹在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十二岁,身为女孩子的芙蕖已经抽条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但她剪断了头发,将秀眉用墨抹粗,罩着各种粗布麻衣,打扮的像个细瘦叫花子。再把身上熏臭一点,根本没人愿意细打量她。她的师父,比她还要寒酸,而且还断了一只手,是个残废,端个破碗就能去街边要饭,丝毫不违和。她师父断得是右手,断口在腕上三寸,格外齐整。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叫人砍的。芙蕖便跟着她师父的另一手学本事。师父经常夸她是个好苗子,将来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拥有享不完的富贵,在众人的簇拥和追捧下,慨然断掉一只手,来成全自己此生的壮阔。十二岁的芙蕖转转脑子,差不多能理解这通屁话的意思。她背过身子翻着白眼,并不想和师父他老人家争执。但有一点是真的,她确实是个好苗子,三年的时间,便已在当地赌场里混得如鱼得水。那些八尺高的汉子都得缓着气儿,奉承一声——小爷。谢老侯爷暴毙的消息,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才传到了芙蕖的耳朵里。报信的是谢老侯爷的心腹,他们带来了一个锦囊,里面是给芙蕖的任务,要她到南疆去。随着这一封信的到来,谢慈身上的蛊毒也随之浮出水面。芙蕖这才知道,有些人的情意,看似轻飘飘的,没什么斤两,却令人受之有愧,心头忧思难解。谢老侯爷留信说南疆或许有转机。于是,芙蕖带着对谢慈的惦念,毅然登船,赴往南疆那蛮夷之地。那日,她走的太急,并不知当天晚上,当朝年轻的次辅大人连生父的三七都不顾了,亲自带人往徽州那条烂巷里走了一趟,风尘仆仆,扑了个空。芙蕖枕着金砖,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又在凌晨天尚未亮堂时,被杂乱的脚步和满院的喧腾吵醒。她的旧梦到此为止,彻底清醒,不得不打起精神,专注应付眼下的混乱。一箱又一箱的黄金抬上车。芙蕖被埋在了最里面的位置,那也是最稳当的位置。马车走起来左摇右晃,却一点也没颠着她。芙蕖抚摸着袖中藏的匕首,心里掐算着时辰。马车出城,走上官道,途经十里长亭。芙蕖闭上眼,似能见到道路两旁杂声的青草,正是入夏的时节,草色转深,应该已经及腰了吧。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有些吵。吵得她心烦意乱。终于,车停下了。在马儿嘶鸣声响起的同时,一直守在马车左右的,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立即拔出随身的佩刀,一刀斩断了两条靷绳。惊马原地进退,乱蹦乱跳,车子却稳稳的留在了原地。芙蕖听到了杀声四起。她守在箱子里,闭上了眼睛。很快,头顶上传来了动静。成箱的金子翻在地上,发出既沉重又悦耳的碰撞声。兵戈相接的声音就像是浪潮,此消彼长。芙蕖在杀声最盛的那一瞬间,翻下了车。她护着头滚出了箱子,尚未来得及观察战局,便有人将她一把拎起,按在了马背上。紧接着,一件黑衣斗篷抖在她的肩上。芙蕖顺手扯住斗篷披上,定睛一看,她坐在别人的马上,身前是一个同样披着斗篷的陌生男人,长刀挥出的杀意密不透风将她护得安好。芙蕖惶然张望四周。蒙脸的黑衣劫匪。一袭斗篷飒爽的明镜司。身披甲胄的朝廷护卫。谢慈呢?她要找的人在哪?明镜司的人持刀顶上前。朝廷的护卫早被冲得七零八落。芙蕖忽地瞧见一人扯了自己的甲胄,抢了明镜司的一匹马,一跃而上,在一片乱局中,纵马冲出了战圈,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芙蕖眼睛都快瞪红了。谢慈回头的那一眼,太远了,抓不着他的目光着落之处。他几乎没有任何留恋,冲着另一方向打马而去。芙蕖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半人高的视线中。谢慈刚一离开。明镜司的人便有了撤退的意思。只听领头的人一声令下。明镜司众人齐齐躲进了半人高的草里,向着四面八方,分散撤离。烈风刮在脸上。马跑了约半个时辰,才在荒野里缓下了脚步。一路护着她的人下马摘掉兜帽,露出一张年轻且凌厉的脸,冲她伸手,说:“谢姑娘,此地安全,歇一歇吧。”芙蕖扶着他的手,跳下马,人仍旧恍惚着,半天才回应他:“你叫我什么?”那人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谢姑娘。”芙蕖忽然很想知道谢慈是怎么和他交代的。她没有拆台,默认了这个身份和称呼,顶着谢家人的姓氏,她对面前人福了一礼,道:“多谢大人搭救,请问您是?”他自报家门:“明镜司,纪嵘。”芙蕖一听名字,心下暗叹,好尊贵的身份。明镜司乃当今皇帝直属,除掌权人正使之外,下设左右副使。纪嵘便是明镜司左副使。明镜司平日里行事诡秘,但麾下都是精兵良将。谢慈在京中与诸位朝臣交恶已久,想不到,竟然跟明镜司混的不错。她现在与谢慈彻底走散。谢慈扔下她之前,除了一句“顾好自己”之外,其余什么也没交代。芙蕖对后路有些茫然。纪嵘想必是看出来了,道:“纪某会护送谢姑娘一路北上,照棠留了话给我,他会在北境等着我们。”他能直呼谢慈的表字。定然是极其亲密的关系。逐渐放下戒心的芙蕖点头:“多谢。”他们在原地等了片刻,明镜司的人陆续汇合。纪嵘和他的属下交代了相关事宜,命明镜司其余人即刻撤回京城。芙蕖站在一棵柳树下,远远的望着。等人都散了。纪嵘多留了一匹马,牵到她面前,说:“前后左右皆是山道,方圆二十里之内,没有客栈歇脚,瞧天色将黑,今晚要委屈谢小姐野宿了。”芙蕖道:“无妨。”她向来不是娇气的人。二人骑马又panpan行了一段路,在半山腰,寻了一处避风的所在。纪嵘用石块和杂草,简单搭了个窝。芙蕖便在附近拾了些柴火。纪嵘忙完歇下来的时候,芙蕖已经熟练的点起了火堆,夜晚用来取暖,或驱赶山里的野兽。纪嵘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给芙蕖一半。是半块硬邦邦的饼。芙蕖不嫌弃,有的吃就不错了。她将饼在火旁烤热了,就着水,细嚼慢咽地吞下。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问:“纪大人,你知道他去哪儿了?”纪嵘啃着饼,坐在她对面,隔着火堆,扫了她一眼,说:“抱歉,我不知道。”纪嵘一说不知道,芙蕖便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明镜司的人若有不想吐露的秘密,谁也别想撬开他们的嘴。再晚一些,芙蕖身下垫着草,心里装着事儿,翻来覆去歇不下。睁眼望着深不见底的夜空,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在脑子理顺了一遍。回想,似乎从陈王世子带走她尸身的那一刻起,局面就隐隐不可控了。陈宝愈送进谢府的那一副牛骨牌,也许是试探,也许是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