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方才那丫鬟的表情欲言又止。老板娘软着身段,试图和他商量:“行里的规矩,出千就该剁手,不冤,都怪奴家平日里管教不严,才让那起子杂碎扰了谢爷的兴致,还劳累您亲自出手教训,只是……只是,说句实在话,我坊里养的这几个姑娘果真无辜,都是苦命人,没爹没娘的,在这肮脏的世道上跪着求活路,好不容易有了个营生,她们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有眼无珠。谢爷您大人大量,能否怜惜几分,饶她们一回?”谢慈也不含糊:“苦命人?”他摇着手里的小竹扇,露出一个怪好笑的表情:“你们十几号人,男男女女,合起伙来坑骗我的老婆本,欺负我是生手啊,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今晨怕是已经被扒光扔上大街了,老板娘你看我命苦不苦?”他和人扯起皮来倒是很有烟火气。不像京中其他权贵们,高高地端着,睥睨凡尘。老板娘被他气得嘴角直抽。见了鬼的老婆本,外场玩的才烧几个钱,往他家门口石狮子嘴里掏两下估计就能平了帐,甚至还能剩下一笔不菲的余钱。跑这跟谁哭穷呢!老板娘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道:“爷,您饶她们一命,我叫她们发誓从此洗心革面,安分做人。”谢慈油盐不进:“老板娘你是在说梦话呢,我宁信这世间母会上树,也不信妓子能从良。”老板娘:“……”芙蕖听着他的声音,舒了口气,敛眉笑了。管他是疯是病呢,好在人还是鲜活的。缸里埋着的姑娘们有几个看见了芙蕖。就这一会儿功夫,她们越发难受了,胸口一起一伏都觉困难,此时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冲着芙蕖便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我们这桌上的手艺可是您教的,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老板娘的脸倏地冷了下来。她之所以不肯让芙蕖出来露面,就是怕这位喜怒无常的谢爷发起疯来,顺道把芙蕖一块料理了。丢八个姑娘不可惜。十八个她也能咬咬牙忍了。但是唯有芙蕖是万万不能舍的。芙蕖那一双出神入化的手,就是太平赌坊如今的镇店之宝,千金不换。谢慈意识到垂花门那儿有人,于是转头一瞥。清晨的朝晕映在他的脸上,衬出了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他的脸极为好看,只是气色差了些,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黑,因着一整夜的厮混而显出几分的颓败。两人的目光猝然撞到了一起,彼此都静默了一瞬。芙蕖似乎看到了两张脸。一个是当年清贵稚嫩的少年,一个是权倾朝野恶名在外的疯子。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让芙蕖觉得恍惚之余,又觉得无比怅惘。她离开的那年,谢慈还没当上内阁次辅,她隐约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也对他的疯病有所耳闻,但当亲眼见到那双眼睛里暗藏的戾气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权势真是世间最歹毒的咒,竟能将好好一个人磋磨成这幅鬼样子。谢慈盯着她半天,笑了:“我这是见着真佛了啊。”他表情略和善了些,冲她招了招手。他平常招猫逗狗时,也是这么个动作。芙蕖顺从地移步过去。老板娘也跟着上前,似要说点什么,可谢慈一个眼神就把她钉在了原地,令她不敢再放肆。芙蕖站在他身侧。谢慈一伸手,人仍然稳坐着不曾有大动作,却能按住她的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不容拒绝的力道压下来。他没留情,芙蕖根本撑不住。若依着他的意图,要么跪下,要么趴下。芙蕖选择了前者,看上去能稍微体面点。好在谢大人知道心疼人,给足了芙蕖体贴,她双膝缓缓落地,并没磕伤,芙蕖就着如此近的距离,皱了皱鼻子,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酒味。他颈下的衣袍敞开了一大片,裂开的地方切口整齐,是利器划破的痕迹。芙蕖正欲细瞧,谢慈已经拢紧了领口,言简意赅地说道:“手。”芙蕖立时意会,按下别的心思,挽起袖子,双手搭在一起,抬至眉眼前。谢改俯身端详。芙蕖的手这样在半空擎着,其实很累。谢慈故意不说话,生耗了半盏茶的时间。芙蕖一声不吭,不叫苦也不讨饶,沉默保持着姿势,双手极稳,不见丝毫颤抖。谢慈搁下茶杯,终于开恩,伸手托住了芙蕖的掌心。芙蕖感觉到了灼烫,手指微缩,腕间的铃铛响了院中被埋的八个姑娘,哭声始终未停。芙蕖转身望了她们一眼。谢慈对她道:“放心,且死不了,若你伺候得好了,我便放人。”老板娘眼睁睁目送她进楼,谢府的仆从得了主子的令,牢牢地看在门口,不许人靠近。汤泉里水汽氤氲,兰香扑面,他们甫一进门,芙蕖便听见头顶瓦片上传来细微的动静,她警觉地竖起耳朵,谢慈面不改色:“扔出去。”于是,外面房顶上的动静开始变得杂乱,芙蕖心里默数到十,惨叫声想起,屋顶上几个护院被直接扔下了楼。谢慈带来的人清理干净赌坊的耳目,给他们腾出了一片能安静说话的地方。芙蕖想问问他这一身狼狈是怎么搞的。可他似乎没有叙旧的兴致,谢慈背对着她,把外袍解下,随手扔开。芙蕖先是被他苍白的身体晃了一下眼,随即,眼神一凛。他骨感明晰的后背上,从左肩胛骨斜贯一道伤口至对侧腰际,触目惊心。血是止住了,但是伤口边缘的皮肉还有些轻微外翻,药粉撒的轻重不均,想是他自己草率处理的。他身上也许不止这一处伤。当他侧过身,往汤池里走时,芙蕖果然又见他的胸前还横着一处刀伤。谢慈不是个娇气的人,有些往事可能他自己都忘了,可芙蕖仍替他惦记着。他少年时淬炼筋骨,三九严寒把自己泡在湖心里练功,眉睫下挂满了寒霜,却依然紧咬牙关,不露丝毫脆弱。每个晚上的姜汤都是芙蕖亲手送到他面前的。谢慈恨不得将那缠人的温情一刀两断,修得自己无牵无挂,可芙蕖却将其当成救命的稻草,紧攥着不肯放手,依靠那点微薄的慰籍,度过了漫长的流离的岁月。芙蕖出声拦道:“你最好不要沾水。”谢慈脚下停都不停,权当她在放屁,神色坦然地下了池子。芙蕖忍不住问:“是谁伤的你?”谢慈不吭声,汤池里泡了舒筋活血的药,一股脑的涌进伤口里,如同万蚁啃噬。芙蕖半天没等到回答,心里自行琢磨,以他现在的地位,一般人恐伤不了他,能伤他的也都不是一般人。他的处境很艰难?谢慈缓过来最初那阵痉挛,终于舒了口气,放松将后背靠在池壁上。芙蕖走过去,在白玉阶上曲腿而坐,一垂眸,就能看清他身上的伤,以及深凹的肩窝。芙蕖锲而不舍地追问:“刺杀?”她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可能了。芙蕖迟疑了一下,道:“听闻你半个月前告假回扬州祭奠外祖,归期原定于三天前,但你却迟迟未回朝。瞧你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是昨夜刚赶回来?路上出事了?谁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