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他们相遇的时候,他陪着祈妄去诊所缝合伤口,祈妄连眉梢都不动一下,像是天生对痛觉不敏感。
可怎么会有人天生不怕痛。
喻年胸口闷得要喘不过气,明明知道祈妄的伤口已经不会再疼了,可他却还像怕弄痛了祈妄。
他轻声问,“那后来呢,你什么时候逃离开了这个地方?”
千山万水,来到了C市。
什么时候?
祈妄攥住了喻年想要收回去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
“我以前跟你说过吧,我遇见一个很好的退休美术老师,他是那些年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每个周末我都会去他家,他会教我画画,也教我下棋,不收取任何费用,反而给了我庇护。”
其实他那时候是觉得羞耻的,他知道自己是在占这位老人的便宜,他没有任何能回报老师的地方,顶多力所能及做一些打扫,归根结底还是白白受了恩惠。
可是那几个小时的喘息,那套老房子里的平静对他来说诱惑力太大了,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藏身之处,所以他只能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地登上了那个楼层。
“那个老师叫沈巢,”祈妄眼神沉沉,“他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过世了,我参加了他的葬礼,见到了他的儿女。他的儿女也跟他一样正直善良,说沈老师给我留了一点东西,让我要收下,回去再打开。”
“等我回去,我才发现那是几千块钱,沈老师留给我的,让我有点钱傍身,不要总是被欺负。”
祈妄说到这里也停下了。
今天有浓雾,虽然开着车灯,但是能见度也很低。
他望着前方一片雾气,好像还能看见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老人家。
其实后来老师还想把他接到家里来,是他坚决不同意,这才作罢。
“他是个很好的人,”祈妄又说了一遍,“真的非常好,如果我没有遇见他,可能我现在也不是这样了。后来……我在国外那些年给他的子女汇了一笔钱过去,也帮过他的孙辈一点小忙。可是沈老师他本人没有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长成了符合他期待的样子。”
喻年能感觉到祈妄握着他的手更加用力。
祈妄声音淡淡,可是细听,却像一支骨笛悠悠从风中传来。
喻年垂下眼,只能反过来也用力地握住祈妄的手掌。
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可他还是说,“沈老师会的,他可能会觉得你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他已经听祈妄提过好几次这位沈老师,只是都很模糊,到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相遇。
他也从这句话,隐约猜到了祈妄后来的选择。
祈妄说,“他的儿女办完葬礼就走了,我也找不到他们。后来我拿着这几千块,什么都没有带,趁着天不亮,李伟成还没有醒,走出了五达山镇,那是我这辈子,最轻松的一个早晨。我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好,我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我甚至怀疑我可能死在外面,但我不后悔。”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一路流浪到了C市,在外面漂泊的两年,我办了假身份证,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祈妄,我去过很多地方,被骗过钱,睡过桥洞,在工地搬过砖,跟人打架斗殴,拿刀威胁过拖欠我工资的老板。那几年里你如果遇见我……”
如果你遇见我……
祈妄侧过头,抬起眼,望着喻年。
“最好离我远一点。”
他轻声道。
他那时候远比后来的十七八岁还要混账,一个暴力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又流落街头,沈老师给的那一点正派的教育很快就被磨灭了。
李伟成留给他的暴力因子却似乎一触即燃。
他说,“我自己都不愿意回忆那两年,我做过很多的坏事,直到我因为犯事进了警局,又因为没有满十六周岁被送去了福利院,我都没有过正常的,安定的生活,我当时咬死了我失忆了,不记得家在哪里,李伟成大概也没有报案我的失踪,所以我才得以在C市落脚。”
“福利院帮我办了新的身份证,我去上了学,可是在学校也跟同龄人处不好,一直独来独往,直到我被学校处分停学,也没交到什么朋友。我的14岁到18岁,只能用劣迹斑斑来形容,而在我十九岁过去大半的时候,我遇见了你。”
祈妄望着喻年。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清楚地记得他那一天推开门,看见坐在钢琴旁边的喻年的场景。
喻年像一束落在室内的天光,轻易就能照亮周围。
他甚至能记得喻年的钢琴旁边摆了一盆茉莉,浓绿的枝叶,暗香浮动,明明还没来得及开花,可是喻年望向他的那一刻,他却觉得茉莉花都盛开了。
他那时候绝不会知道他会与喻年纠缠一生,但这一点也不妨碍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里。
直到现在,他望着喻年,也觉得他比茉莉更为柔软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