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海犯了难,他自然不是来吊唁,而是觉得薛老太君死得奇怪,来探探薛府口风。不想薛府上下竟无一要求追查薛老太君的死因,连昨日那位咄咄逼人的沈娘子都无话可说,他正乐得洗脱一身干系,难不成还赶着往上凑?“我与秦大人外出取证,途经此处,听闻吵闹,因此过来一看究竟。”方扶南见沈青青已转过影壁,便道,“某素来仰慕巾帼将军忠烈,希望能到灵前拜一拜。”薛珺倒是一怔,随即低头道,“请方大人随民女来。”秦玄海没跟进去,而是遣退随从,悄悄跟到平王身后,压低声问道:“王爷怎地这辰光就来宣诏?”平王诧异地瞥他一眼:“难道不是秦大人下的手?那信上也说了,薛府毕竟是忠烈人家,给些封赏定定人心是应该的。”“唉哟,我的祖宗,这可真不是我做的。”秦玄海抹一把冷汗,现在的年轻人这是怎么了?方扶南一早也认定这事是他的手笔,却不想想,他活了这一把年纪,吃过的盐比他们吃过的饭还多,手底下经过的大小案件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岂会干这么没脑子的事?虽然上头确实说过薛老太君不能留,但一来当年先帝赐予薛老太君那一封能直达天听的诏书尚未寻到,二来薛家昨日才亮出了本朝独一无二的丹书铁券,这个时候薛老太君怎么能够突然死了?时机根本没到,秦玄海觉得自己绝不至于蠢成这样。可不知是哪个蠢到没救的家伙下的手,害的他得跟在后面背黑锅,真是憋屈极了。“秦大人,不敢当,不敢当,本王可是大人的子侄辈呢。”平王忙向他拱手,大约觉得自己这话回的十分机智,脸上挂了笑意,满不在乎地道,“虽然昨日的事不够顺利,不过好在结果没什么差别,秦大人莫往心里去。”秦玄海脸都快憋紫了,不是他要把这事往心里去,而是他这心里,总觉得这事……悬着,不让人安心呐。“指不定有人在暗处相助,秦大人就别多想了。”平王还不至于看不出他那写在脸上的紧张,随口宽慰几句,正要走,忽又回过头,笑道,“今日约了几位清客郎君品茶,秦大人不如随小王去散散心?”“多谢王爷厚爱,下官尚有些案子积在案头,还是不去了。”秦玄海躬身行礼。“唉,你们提刑司的人就是无趣,本王听说子裁也精通煮茶之道,前些日子特特下了帖子邀他,不想他回了句公务繁忙便推了,可真是不识风雅。”平王叹息了一阵,又哼起轻快采茶小调,命人往东市的茶楼去。灵堂就设在金萱堂中,方扶南一路走去,见廊下已哭倒了一片仆役,却并不见薛跃与薛缞。“方大人,我们家和其他人家往来不多,祖母又去的突然,我们家行伍出身,学不惯这么多规矩,仓促之间,不合礼制之处,大人可莫要笑话了。”薛珺一路走,一路低声分说。“薛老太君教出来的,倒个个是一等一的。”方扶南听了半日,提步踏入金萱堂时,看着薛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薛珺仍是眉尖微蹙,带着愁容的模样向他躬身为礼,直接装傻当听不懂,“方大人谬赞了,民女还要照管往来吊唁的宾客,不能在此久留,失陪。”“好厉害的娘子。”方扶南带着笑意目送薛珺转过回廊。还有那个神秘失踪的三娘子薛骢,又是做什么去了?莫不是为了复仇么?薛老太君教出来的这两个女孩子,一文一武,都不简单啊。方扶南转向灵堂内,沈青青正跪坐在灵前,白色的背影一动不动,不知在做什么,薛麟站在一旁,手中攥着方才的诏书,面色青白,失魂落魄的模样十分狼狈。“这是……怎么回事?”方扶南向薛麟走去。灵堂内,幽深的佛龛之下,赫然摆着两具棺木。薛麟慢慢转了一下眼珠,似乎刚上了发条的木偶,沙哑的声音木木地说道:“是容娘、容娘跟着老太君去了……清晨时候,被人在花园的湖里发现的。”这一切太突然了,明明那些祸事昨夜才过去,美梦还没做到一半,就听到突然的死讯——薛麟缓缓抬头去看四周飘扬的灵幡,脑中不住冒出一个想法,这该不是一夜噩梦吧?“三、三娘子……你不要这样……想哭便哭啊……”一个哽咽微弱的响起来,薛麟这才惊醒过来。沈青青默然跪坐在灵前,面无表情,一双眼空空锁着佛龛下的漆黑处,双手落在膝前,紧紧攥着蒲团上的流苏,任由身边的丫鬟推搡,依然不出一声,也不动一下。“三娘子……”丫鬟又哭,攀着她的手臂摇动,“这样忍着,太伤身子了。”天时地利薛麟看看沈青青,动了动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么要强的女孩子,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要救薛家,那么势在必得,却不想才一夜工夫,她最希望救的那个人,依然被从她身边夺走了,她的心里一定是痛极了、恨极了、也悔极了吧?薛麟攥起拳,便是他,心中也是恨极。但薛老太君吩咐过他,为了薛府的将来,万事不可冲动。他笨嘴拙舌的,不会说好话安慰人,又不能赌气说什么要报仇的话惹来闲话,只能像段木头杵在这里,二妹妹薛珺也生怕他在外头惹麻烦,嘱咐他好生在老太君跟前“尽孝道”。“青青。”方扶南拈了一枝香,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奉了香,才道,“人力毕竟有所不及,你就这么在意吗?”沈青青慢慢垂下眼,微哑的声音缓缓吐出几个字:“我不会甘心。”见她总算有了反应,丫鬟舒口气,急忙起身,手忙脚乱地铺开杯盏:“我为娘子倒杯茶润润嗓子。”“已经有所不同了,这样还不够吗?”方扶南看着她紧握在蒲团流苏上的手。那一双手慢慢收回到她的膝头,露出刻在青石板地面上的三个字:臣有罪。方扶南面色一沉,多熟悉的伎俩,这也算是畏罪自尽吧,若是闹起来和死在忠烈庙的三司左计并无分别。“我要做的事,从来不会做不成。”沈青青的手再次落在蒲团旁,一束暗色的粉末顺着她的指尖滑落下去,恰好覆盖了地面上的划痕。“太过在意,岂非在心中入了障?薛老太君一代飒爽女将,定不希望你因她如此。”方扶南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握住她一边手腕,拉她起身,“起来散散心?”沈青青任由他拉扯着站起身,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才抿了一口,眼圈儿一红,猛地呛咳起来,手中余下的半盏茶水尽数泼在方才的粉末上。方扶南不由低头瞥一眼,那粉末沾水即化,泛起细密的白沫,很快又消失不见。其他人都关注着沈青青,未曾注意地面上小小的变化。“心事这么重,可别将身子拖坏了。”方扶南直接揽过她的腰肢,半抱着她往外走。“我要回去了。”沈青青虚虚一避,任他揽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影壁前。薛珺在府前接待前来奔丧的宾客,秦玄海大约觉得良心上过不去,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她问些夜里的情况。“老太君年纪大了,总有些病痛,都是我们做儿女的一时疏忽,才会……”薛珺说着几度哽咽,攥着丝帕的手按在眼角下,不时吸去溢出的泪水,“还有容娘,见老太君去了,竟也……就这样随她老人家去了……大人啊,您说她怎地如此想不开?”“这……我听说容娘亦是军中出身,与老太君一起上阵杀过敌,大约世间生死之交,便是如此吧……”秦玄海口中敷衍中,心中又舒一口气,这下可说是再无人知道实情了。但秦玄海也不免好奇究竟是谁下的手,不仅除去了薛老太君,连略知实情的容娘都不曾放过,这手脚可说是相当的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