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萝收拾了碗筷,咬着唇出神,总觉得娘子有点不一样了呢——不过是往好的那一面去了,那就不管了。“松萝,你坐下来,同我细细说说银针的事。”沈青青在藤榻上靠了,抬手取下墙壁上挂着的一柄剑搁在膝头,看看燕娘,“燕娘,不要放人进来。”燕娘面色一凝,拿起杯盘起身:“姑娘只管放心。”松萝咬咬嘴唇,搬了一个绣墩,坐在沈青青身前,低下头,双手相覆放在膝上。“这样守礼节,原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受的苦应当不少吧。”沈青青慢慢道。“……!”松萝猛地抬起头,陡然睁大的眼盈盈发亮,“娘子……是、是银针姊姊告诉娘子的吗?”“就当是吧。”沈青青点头。“银针姊姊……救了我和妹妹,直到死的时候也念着我……”松萝捂起脸,闷闷道,“我家里本姓安,是余杭人,祖父跟着吴越王打过北羌,父亲也投了漠北军,后来打了胜仗回来,父亲转到平江做官,不想才两年,在任上畏罪自尽了……”“什么罪?”沈青青握紧剑柄。松萝抬起头,眼眶通红,“我不怕告诉娘子!他们都说父亲侵贪官银,可我相信父亲不会做这样的事!”“安敬初将军……你是他的女儿吗?”沈青青抬起松萝的下巴,细细看了一刻,点头道,“眉眼间的确有些相像。”松萝怔怔:“娘、娘子……?你……怎、知道……?”父亲死了的消息和查抄的官兵一起来到家中时,母亲一头碰死了,留下了她和年幼的妹妹充为奴婢,家中其他仆役都被发卖,在沈家连暗中帮衬着她的银针都不知道这件事啊。“安大娘子。”沈青青盯着她的眼睛,“我并不是你要照顾的娘子。你要走的话,我会替你安排,不过我更希望你留下来。有一个人正在追查忠烈庙之事,他应该会想见见你——你父亲是在这天平山下忠烈庙里自尽的,没错吧?”“是……”松萝霎了霎眼,“可是,你不是娘子,又是谁呢?”确实啊……松萝暗暗咬着指尖,模样性情都和从前有些不同,但女大十八变嘛,一天一个模样也不稀奇,再说身边还有沈老太君和霜官儿,不是娘子能是谁?“这是秘密,还不能告诉你。”沈青青冲她眨了眨眼,“那么,你愿意留下来吗?”“当然!”松萝回过神,捏起拳头,“我一直相信父亲,一定是有人在陷害他!我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她说着又抹起眼泪:“还有银针姊姊。我和妹妹被拿出去卖,因为是罪臣家眷,那些大户人家都不要,好不容易被沈家买去,有个安身立命之处,那些丫头婆子又都欺侮我们孤苦无依。”“只有银针姊姊偷偷帮着我们,看我们姊妹俩可怜,还去求了大夫人,到娘子屋里服侍。”松萝深吸一口气,“这些年虽然受了些气,但好歹没挨饿受冻。谁知道……银针姊姊她……”“这个你见过吗?”沈青青从袖内取出绣着莲花的银红荷包。松萝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点头:“我见过,这是七夕前两日,娘子和蕊娘一处做的针线,蕊娘妒忌娘子做的好,闹将起来,还绞了娘子半头头发。”松萝说到这里气红了脸,忍不住去看沈青青垂落肩下的发丝,还好,已是长齐了。“自去打开看看吧。”沈青青将荷包递给她,“银针是沈蕊杀的,你要替她报仇,就好好收着这荷包和里面的东西去做文章吧。”松萝木木地看着沈青青。这么神奇?区区一个荷包就可以为银针报仇吗?还有父亲的旧案,也可以翻案吗?这些从前她只敢在梦里想的事情,在娘子口中都这么简单?“我会教你的。”沈青青笑了笑,“安将军是个聪明人,你不会给他丢脸的。去罢,预备热水,我们歇下了,还有,你且不要和翠芽红脸。”松萝用力点点头,不知怎地,她对沈青青生出了十二分的信任。“我都听娘子的。”瓦罐鸡下院里,林月娥摆出一桌好酒菜,让翠芽坐在上首,亲自为她夹菜斟酒,赔笑问道:“我的好姑娘,咱们表小姐那里怎样了?”“什么怎样?”翠芽斜了她一眼,吃了一大口红烧蹄髈上的腱子肉,将肥肉全扔在一旁,看得林月娥直心疼。“就是……表小姐有没有说要同我这老婆子过不去的话?”林月娥又摆上一盘紫红葡萄,“翠姑娘尝尝这个,是我男人今儿去府里办事才得的,据说是常和老爷做生意的西域商人送的。”“切,葡萄十年前才是个稀奇玩意儿,你如今还当它是个宝贝呢,在府里想吃多少没有?”翠芽翻了个白眼,暗暗咬牙,要不是那个沈青青,她会被派遣到这种荒郊野外来,真是晦气。林月娥又赔笑,将一大碟莴苣丝拌海蜇丝推到翠芽面前,“这东西是海里头的,翠姑娘尝尝,图个新鲜。”翠芽还真没见过,咂了一筷子,觉得味道不错,这才点点头,面色缓和下来。“凌大婶子也跟我说起你的苦衷了,不过我看那表姑娘,仍是个任人欺负的善主儿,方才送去那么几个菜,她也不恼。”翠芽咬着筷子,一双眼飘忽不定,“倒是她身边那个薛家来的燕娘是个狠角色,还有那松萝,每每看我都想吃了我似的,凶得很。”“嘿呀,松萝那丫头顶什么事?家里头犯过事呢,一辈子翻不了身。”林月娥眉头舒展开几分。她倒不是真怕沈青青,只是觉得她那日分明断了气,搁了半日又活转过来,实在诡异。但家里人也安慰过她,这种事也是有的,还有人下葬时活转过来,在那里敲棺材板呢。林月娥叹口气,但愿如此吧……沈青青和吴氏怎么闹其实都不关她的事情,她只望太太平平在这田庄里当大王。翠芽在林月娥安排的住处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将自己打扮得跟个大小姐似的,才磨磨蹭蹭往沈青青住的西跨院去。踏进西跨院,却见是燕娘指挥着薛家带来的小厮往院子里搬花。原本不大的院子,鱼池边、假山上、台阶下、栏杆旁、甚而廊中转角,花格窗上都摆满了花花草草,一眼望去,竟是踏不下半只脚。“唉哟,我们的翠芽大小姐来了。”燕娘两手叉着腰,觑着翠芽张扬地笑着。反正沈青青只嘱咐她先不要为难翠芽,又没说连玩笑都开不得。翠芽好歹明白自己不是小姐的命,这话听在耳朵里有些刺耳,但也不好扯下脸皮同她骂,只矜持地笑了笑,道声惭愧,问道:“燕娘子,表姑娘哪儿去了?”“姑娘忙着呢,你这小蹄子就莫去添乱了。”燕娘脸上笑意盈盈,袅袅娜娜地走上前扶了扶翠芽的手,手下猛地使劲,掐了翠芽一把。翠芽一拧眉头,憋得一张小脸通红才没叫出声来,缓一口气,唇边的笑有些僵硬,“那我往厨下催催姑娘的点心去。”“哼,小蹄子,和我斗,你还嫩着呢。”燕娘抄起双臂,得意地哼了一段小曲儿,一回头,见松萝打起帘子,从东边的小屋子里走出来。“燕娘子,我家娘子叫您呢。”松萝行了半礼。“嗳,姑娘,我来了。”燕娘近来看沈青青越看越喜欢,心中又暗暗可惜,怎地当初严氏没擦亮眼,趁薛老太君没改变主意前,聘了人家作新妇。沈青青的声音从一道鹅黄幔子里传来:“燕娘,你进来吧,没关系的。”燕娘打起幔子,见沈青青侧坐在床畔手中拿个药碗,床上躺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一张脸倒生得白净,只是瘦了些,瞧着瘆人。“这是村里一个新妇,娘家姓宋,她丈夫惹了人命官司跑了,婆母前几日死了,自己也吃了毒野菜,因此我将人接了来。”沈青青从碗里舀出半勺药汤,在碗沿上细细刮净多余的药汤,吹凉了才俯身喂宋氏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