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干净桑叶的蚕沙放在院子里晒干,就能拿去做枕头芯了。做完这些,沈青青绕进灶房。灶头上除了两口大铁锅,中间还有一个凹下去的碗口大小,一根筷子深浅的小圆洞。这里往往添上水,用黄铜勺盖住,煮饭炒菜时的余热便能将水温热起来,虽然老太君住惯了沈府,有些嫌弃这水不干净不宜用来喝,但天寒用来洗涮碗筷衣物,或是洗脸洗头都是极好的。沈青青打了半勺热水倒进木盆,添上半勺井水,往篱墙下摘了一把新鲜的木槿叶子扔进水中,轻轻揉搓几下,墨绿色的木槿叶便起了黏糊糊的胶液。“老太君,青青给您洗头。”沈青青端着木盆来到院中,“您做了好半日绣花了,也歇歇眼睛。”“好。”沈老太君笑眯眯地放下手中针线,褪下顶针捏在手心里,“我的菱姐儿越来越懂事了。”沈青青只是笑笑。她是从来都是很懂事的,哪怕当初和哥哥吵得太凶赌气跑去塞上,也是听人说起之前大军丢失粮草之事另有隐情才匆匆前去。不懂事的,只是从前那个大意丢了自己性命的姑娘沈青青。沈青青轻轻揉着老太君花白的头发,水从手上滑下去,顺着胳膊一直流到肘尖,“啪”地一下落在地上的泥土中,溅起几粒尘土,有些像塞外时常刮起的风沙。漫无目的的思绪也随着这几粒飞扬的尘土,猛地一顿。是了……那件事,她曾经有一件没来得及做完的事情。不是回去她的封邑桐庐过安静的日子,不是回来与薛家退亲,也不是没来得及向颜晗说出口的爱意……她曾以为自己的日子还很长,那些事总有时间去做,因此误了时候没来得及做完,但如今想来那些事都不值得遗憾。只有那件事。她只身奔赴塞上的目的,便是清查炎和元年二月初十那日,三危山风暴陡作,西北大军首尾失散,押送粮草辎重的队伍不知所踪,以致于之后北羌大举进犯,邾朝大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至于连失七城之事,那场惊动朝廷的大败被称为“七城之役”。可是,她却没能带着那个调查的结果回到临安,现在想来仍觉万分遗憾。在哪里呢……?她将那份文书藏在什么地方了?为什么能够想起很多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封骇人听闻的文书的内容和所藏之处?她得去找人问一问,七城之役后来可有查出原因,或许这样她就能想起那些事情来了。早点“菱儿,来,换一盆水,老太君也给你洗个头。”沈老太君拿着一块白叠布擦拭发梢,推了推正发愣的女孩子,一边自语道,“这个白叠布,据说原先是西域传过来的,价格昂贵,普通百姓用不起;但它又不像绫罗绸缎那样亮闪闪的好看,所以有钱的人家也不喜用。倒是我们戏班子里的班头说,青衣里头的那些衣服,并水袖的衬里,用这白叠布倒是好看。用着用着,我们发觉这白叠布比丝麻都好吸水,索性就拿它来擦头发。”“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不过如今棉花已经从西北种到了江南,不少人也学起纺棉布,这白叠布也就不值钱了。”沈青青笑道,说着打来水,袖起手在藤榻上坐下,“老太君,棉虽然比不得绫罗鲜亮,但穿起来总比麻衣舒服,往后棉布多起来,也是百姓的福气。”沈老太君解开她的头发,被绞短的头发已经渐渐长到及腰,听她满口天下百姓云云,不由笑道:“菱姐儿每日教霜官儿读书,可要将自己也教成个女先生了。”“老太君打趣我做什么?”沈青青摇头,手指在袖袋里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瑶花节第二日,方扶南在忠烈庙递给她的扇子,目光旋即一沉。那个年轻的提刑官告诉她,如果她曾在塞外归乡的路上听闻任何关于桐庐公主的故事,请拿着这把扇子到宪司告诉他。在忠烈庙中自尽的三司使、十年前殁于塞外的和亲公主、大军攻破北羌大营时跟随邾朝的军队返回江南的沈家母女、对于桐庐公主兴趣浓厚并且似乎背负着什么奇怪的东西的年轻提刑官……这些事情,这些人之间曾经有、又将会有什么样的关联?还是抽个时间去宪司找方扶南谈谈吧……沈青青将扇子捏在手中,心里暗暗决定。“青青!青青!”小铃清脆的声音从篱墙外传来,接着穿着鹅黄色薄袄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青青,我们来寻你玩儿呢!”秋忙刚结束,秋蚕还未结茧,正是一年中闲闲地坐下来算收成的好时候,何况这几日又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每当吃过饭,小铃就来拉沈青青出去玩耍半日。说是玩耍,其实也不过四处走走。小铃指着各处人家给她说说这户人家里有几人,家里的人脾气如何之类的,或是走到田埂上指着几株模样古怪的菜问沈青青名字,沈青青虽然识得不少花,但于菜蔬所知实在匮乏,每每答不上来时,小铃便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笑够了才告诉沈青青正确的名字和吃法。不过,今天苏晴也跟着一道来了。“青青是洗了头吗?”苏晴一身藕粉色的新衣,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臂弯里揽着两本厚书,先向坐在藤榻上的沈老太君行了一礼,才转向沈青青,“这些书我看完了,今儿再换两本回去。”沈青青接过书,回头叫霜官儿:“霜官儿!你看看你晴姊姊可比你用功多了。”霜官儿和白鹅从后院里转出来,扒着墙角吐了吐舌头:“晴姊姊是自己要读书,霜官儿是姊姊要我读书,才不一样呢!”“哈!小霜官儿可真是人小鬼大的,我们家里的子弟有谁是自己喜欢去读那些书,还不是家里大人逼着,要指着读几本圣贤书,混个功名面上好看。这话可真真是说到我们心坎里了。”来的是陆庭,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三层镂花食盒,大步踏进院子。“十一郎来了。”沈青青迎上前。骤然来了个年轻郎君,苏晴急忙背过身子,慢慢挪到沈老太君身边闲谈,小铃却落落大方地站在一旁,笑道:“我知道的,你是陆家大房的十一郎,大人们都说你是陆家年轻郎君里头最勤快的一个,原来是这个模样。”“小娘子谬赞,我不像四哥他们有才能,才做些跑腿的活,不过在平江城里露脸多一些,人们才多说我的好,当不得真。”陆庭点了点头,“不知道小娘子是谁家女儿?”“我是村头范家的,叫我小铃便好。”小铃脆生生地道,看看缩在沈老太君身旁的苏晴,忍不住促狭地笑了笑,“那位文静的娘子是耕读苏家出身的,是我们村里的大美人呢。”“小铃。”苏晴捏着袖口,又不敢高声,将半边脸都埋到了沈老太君怀里,“小铃消遣我呢,老太君要替我做主。”陆庭见那藕粉色衣衫的女孩子羞得脖子都红了,只是笑了笑,岔开这个话题:“菱娘,你从前最喜欢虎丘那里的糕点,我路过那儿带了些来,还新鲜呢,还有老太君、霜官儿和范娘子、苏娘子,都来尝尝。”“十一郎费心了。”沈青青接过食盒,盒子上刻着一朵雍容的牡丹,“这是牡丹亭的糕点,听闻要鸡鸣起来排两个时辰的长队,买来可不容易,十一郎着实是太过费心了,青青当不起。”陆庭被她一下子说破了早晨的行踪,挠了挠头:“你喜欢就好,管我做什么?左右我有小厮差遣。”“差遣小厮买点心来讨好小娘子,传出去十一郎可要被府里府外的郎君们笑话了。”沈青青抿唇一笑,将食盒一层层打开。一共三只青花牡丹的碟子,每只碟子又分成六瓣花瓣模样,拼起来是一朵完整的花,散开来每个小碟中都放着两块点心。分别是晶莹的马蹄糕、圆润的小粉饺和香甜的炸酥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