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碰了一杯,哈哈大笑。忽然,唐令闷哼了声,捂着肚子,竟呕出口黑血。他笑了笑,用手背将唇边的血擦去,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敬荣明海夫妇。敬自己的亲人,敬对手,敬老友,敬他们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唐令摇头一笑,深深地看着沈晚冬,看他的挚爱,看他的小婉,看他最干净的过去,用筷子隔空戳点着荣明海,咬牙恨道:“你这只让人讨厌的黑鬼,论貌,你比不过老子;论风情,你追不上章谦溢,凭什么最后抱得美人归的却是你?你呀,给老子好好对小婉,好好惜福。那权势还能追到头?差不多就行了,别等着人家对你一家老小赶尽杀绝。”荣明海自然知道唐令言外之意,他将沈晚冬揽在怀里,轻吻了吻女人的顶发,笑道:“放心,我的女人和孩子,我会拿命保护。”“好,好呀,咳咳。”唐令捂住口猛咳,他忙端起酒杯,将口中的毒血咽下去。趁着还有最后一点精神,看向早已泣不成声的沈晚冬,虚弱地笑道:“小婉,来,来生,你可不要忘了曾答应叔叔的那件事。”“什么事?”沈晚冬哽咽着,忙问。唐令莞尔一笑,没说话。他有些累了,瘫软在椅子背靠上,双眼不由自主地闭上。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年幼时沈大哥坐在他背后,环抱住他,大手包住他的小手,教他写字;小婉刚出生那天,他正好从山上拣羊粪蛋回来,这个娃娃好漂亮,眼珠黑黑的,像两颗明珠;他入宫了,成了阉人,他受尽欺凌侮辱,要给总管太监倒夜香、擦背、捶腿、侍夜……后来,他掌权了,废立皇帝,呼风唤雨,二十余年宦途沉浮,从未停止追逐;再后来,他谋反了,将所有宗亲重臣屠戮殆尽……他看到了弟弟慕七、忠仆老孙;他看到了心智手段过人的皇帝、让人敬佩的宿敌荣明海;他看到了那些曾经有过的女人、这些年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妻子”楚楚;他还看到了小婉。小婉,你小时候趴在我的背上,将玉兰花插到我的耳边,搂住我的脖子,说长大后要给我当媳妇儿,你说话不算话呀。……两道密旨国公府到后半夜的时候,雨又大了些许。雨滴砸着青砖碧瓦的声音延绵不绝,风隐隐带来几声闷雷,让人不禁打了几个寒颤。大梁之变,所有人、事和地方几乎都受到了牵连,国公府也不例外。在最混乱的时候,有蒙面持刀的贼人跳墙进来杀抢,府里下人有偷窃逃难的,还有故意在夜里扔火把进来放火的。好在韩虎和张嬷嬷等人死守着,倒也没遭多大的劫难。章公子酒楼里的一些上好的红木桌椅被人强搬光,他素日里结交不少豪侠,亦有人在暗中帮他看守着,他的那十几家铺子损失也不是很严重;听说吴远山府上被洗劫了一通,连祖先牌位都被摔到地上踩了好几脚。是啊,都乱了……可乱总会很快过去。屋里有些暗,地上摆了只炭盆,炭火热气将梅雨的湿冷潮气一扫而光。大炕上躺了荣氏一家人,沈晚冬这会儿盖着薄被坐着,她倚靠在荣明海怀里,和丈夫一起看三个儿子的睡颜。最边上的是麒麟,中间的是乔儿献儿,这两个小子平日里虽说动不动就打架生事,毕竟是一起从娘肚子里出来孪生子,如今睡着了还互相搂在一起。今儿下午,她和明海一起去牢里看唐令,送了他一程。唐令走了,悄无声息。二十多年来叱咤风云,在走之后留下了许多秘密和疑惑。他的银钱去哪儿了?忠于他的死士去哪儿了?他为何不趁机逃命?为何没有人来救他?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定留下了什么,安排好了什么,只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会有人知道了。从牢里出来后,明海摇了摇头,说:老唐虽说十恶不赦,可也算一时豪杰了。若他生在乱世,说不准真的能当上皇帝,那以后的史书怎么写,就难说得很了。时和运,谁又能摸得清?找个僻静的地方,将他安葬了吧。是啊,如今这具尸体在明海眼里是个惺惺相惜的宿敌老友,可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引出乱党的棋子。谁料刚回到家,狱吏就来偷偷禀告。吴远山在他们夫妇前脚离开牢狱,后脚就让人将唐令的尸体千刀万剐,骨肉焚成灰,欢天喜地地捧回皇宫复命去了。得知这事后,她只感觉小腹坠痛,好似有血要流出来。好在这些日子老苗汤躲在国公府里避祸,救治及时,孩子保住了。老苗汤摇头,连连叹气,说:夫人看的太多、心里的悲伤抑郁也太多,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这两个月得卧床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想到此,沈晚冬哀叹了口气。忽然,她感觉小腹一暖,原来明海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肚子。还好有他在身边,倒也没有那么惊惧绝望。“冬子,什么都不要想了。”荣明海轻吻了吻女人的柔发,紧紧抱住她,低声道:“我明早就得出征,赶往戍边。”说到这儿,男人扭头朝窗外看了眼,他双目含着些许狠厉,好似透过漫漫雨丝,看到了那个被焚毁了一半的皇宫。“原本我是打算把你和孩儿带着一起走,万一大梁再有个变动,我将不会有任何顾忌。哼,他要是敢把我当成谦溢和韩虎等人去外面打听,都说好着呢,可不知为何,她总是心慌慌的,老是感觉出事了。但愿一切都好,都平安。才刚有了困意,沈晚冬就听见外头传来阵吵杂的声音,她有些烦闷,大约又是那些年轻媳妇和丫头们偷偷拌嘴,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不对,怎么听见个男人的声音?沈晚冬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将身边叠好的薄衫扯过来,急忙往好穿。谁知就在此时,内室的竹帘子被人踢开,进来个身量高大的年轻男子,居然是吴远山!“你给我出去!”沈晚冬大惊,这是怎么回事,府里的下人丫头们都是死人?怎么会任由吴远山这般横冲直撞进内室。果然,紧跟在吴远山身后的那些丫头、婆子们吓得脸都白了,跪在门槛,一个劲儿地扇自己嘴巴子,连连道:吴大人说是有圣旨给夫人,奴婢们不敢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