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你该知道了。”妈妈先说。“什么?”我拿了刀子,给父亲削起水果,漂亮的刀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削出一整条长长完整的薄皮;这段时间,他们都不说话;我把大苹果递给父亲,才发现他竟然回避开了我的眼光;他从来不这样,他总是直直看我的眼,他从不会不看他心爱的小儿子。妈妈失态地抱紧我,使劲抱住,像她一松开,我就要化掉。“你并不是、你并不是他的儿子。”大苹果还在手心里握着,父亲没有接过。“爸爸?”我奇怪,问他:“是我削的,你不吃吗?”我自己塞回嘴里,大大咬了一口,咀嚼起来:“很甜啊。”多奇怪,为什么不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我挣脱妈妈的怀抱,低头沉默地吃我的苹果。我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大苹果上。我既然把它削出来,好象我就有这个义务消灭掉它。既然它已是没人要了,总算还有我肯把它吃掉。——“我们都爱你,没有比这最重要。”——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呀?真是胡说八道!骗人!大骗子!我是欧阳念,我是你们的儿子!只有我是,我是的我是的我是的!我站起来,迫不及待要逃开这个雪白的干净的可怕的现场,我是好端端的“二世祖”,谁敢说我竟不是?苹果好酸,明明这么又香又甜的大苹果,为什么要变得这么难以下咽?我再也吃不了,我甚至拿不动它,它就直直从我手里“咚”地砸到地上。我喉咙里只想呕吐,就算我掐住自己脖子,勉强咽下,也掩不部住天崩地裂的毁灭感,刹那,就是天塌了,砸在我身上,我这么疼,这么疼——求求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吓唬我,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不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妈妈你怎么了?你们都怎么了?她拽住我,强迫我接受我没有能力接受的这一切。“你的生父是我的未婚夫,他去打仗,就再也没回来。是你父亲救了我,他娶了我,我生下你。他是你的父亲。”“不,不……”我不知道“不”是什么?但我要否定的是我已经整个颠倒离奇的人生,我跪在父亲面前,抓住他胳膊,要他承认,承认我:“爸爸,你说,你说什么我都会信!我们去山里打猎,我们去射那些野鹰,我们带妈妈带萃她们一起去,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我们,不都说好了吗?”我知道我已快疯了。48小时内,我的世界尽数毁灭。“念念,你的心,你的心,不要激动!”父亲答应我了。“你是我的儿子,你是的。”“那妈妈为什么要骗我?”我谴责地看妈妈,她同样摇摇欲坠,她还以为我会怪她对我开这么严重的玩笑,我当然不会。我的外套从她身上滑落,我又看到那些淡淡的素兰,多么美丽,我美丽的母亲流下了美丽的眼泪,一滴滴掉在跪着的我脸上,打得我好疼。快要咯哒咯哒作响,快要整个拆开。“为什么要骗我!”我抱住自己的头,重重撞击雪白的铁床棱,好让这么清醒又聪明的自己快点撞傻掉,快点忘记怎么会那么痛。“因为你的老爸爸明天就要过鬼门关,就要把脑袋里那颗埋了十年的子弹拿出来,就要轮到念念帮我保护一会你妈妈。”爸爸!总是被头疼折磨的爸爸,眼看我们的地盘不断被侵蚀却无心争夺的爸爸,静静站在高处鸟瞰我们家族巍峨城堡和广阔领地的爸爸,到最后把家族拱手相让的爸爸。我亲眼看到这十年他是怎样一年比一年迅速地老下去,我只以为他是在操心这么多事情。我是一个多不称职的儿子。父亲制止了我的自残,他强硬地拎着我的小脑袋,也学着妈妈,拨好了我乱七八糟的头发,拍拍:“小儿子,你妈妈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要让戴总管罚你。”他说完这几句,就已经气喘,浓浓的眉头紧紧皱起,魁伟的身体很快地向后躺下,他这么累,显得一下子就老了十岁了,就这一场新郎易角的混乱婚礼的功夫。我不能再打扰他。我却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抱住我的父亲:“爸爸,快好起来,你是什么都不怕的,你不会输的。”我是谁不重要,跟你的生命比起来,我就算是乞儿也不重要。“念念,你一直都很好……你像你的妈妈。”妈妈跟我出去,我看爸爸再一眼,雪白的窗帘,当年的枭雄现在被这一群白色包拢,他不再高不可攀。妈妈拉着我手,她快把我丢掉了,现在又想拾回来,我们走着走着,穿过一层层的走廊,我浑浑噩噩地穿过这一切生老病死,我忽然停住脚,对她说:“妈妈,你叫我念,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念’?”她眼里有什么闪过,一闪而过。就如同思念,是对待再也回不来的情人。“原来是这样啊。”我又继续走,除了继续走,我已经没有其他路好走,我哈哈大笑,弯下身体,路过的人奇怪看我,妈妈要碰我,但我狠狠甩开她的牵绊,阳光刺眼地让我快泪流,我再也不要阳光了,“我的一切都被否定,就在几分钟里,我不是欧阳,也不是念念,那我究竟是什么?”“你不懂——”“你才不懂!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我有病!我治不好了,我不能笑我不能哭,我什么都不能。妈妈,你根本不该生下我!”我无法再将目光投向这个女人,一瞬间,我觉得她是伤害我最深的人,我一直最相信最仰慕的人啊,却活生生把我的爱扯烂,她背叛我的父亲,她并不是我以前以为的那么好的。她跟翠姨有什么区别!妈妈挥手打了我一耳光。我连头也没偏,让她结实打上,她像菟丝花一样的力气却比烙我的铁更能让我疼。“你到现在还在想念那个男人?父亲怎么能忍受一个这样的我?我才是对他的侮辱、对他的伤害。”我拔腿向前跑,快点跑再快点,我就能逃开了。“喂——”他问我,从电话那端。我出不了声,我想你快出现,但我说不出口。我把电话掉在地上。我倒在五星级旅馆的大床上,手压在胸口,要是里面安置的是一颗健全的心该有多好!我又在发烧,烧得我快糊涂,我拼命流汗,昏沉闭眼,就全都是昨晚一幕幕,黑色的布条,无法动弹的双手,陌生男人,尖叫——一次次把我惊醒。我那么疲惫了已经,只想要腾空脑袋,睡过去。今天该是妹妹的新婚夜。我才想起来,回威威电话,问他雷煌那边怎么了?他回我从昨晚开始就没人看到过雷煌,监视凌众的人只在昨晚看他开车出门,没有带一人。该不是一晚上逞完兽欲,就满足到忘记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当然不是,雷煌不是这种傻瓜。我隐隐觉得他是出了什么事。但他是死是活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没有直接联系。我已经丧失了资格。好像一条丧家之犬。手机响,一直响,我不想接。它就一直响。我接了陌生的号码。里面的人先不说话,但他的低沉呼吸却立刻让我屏息——会是那个人?“欧阳念。”他喊我的全名,缓慢地轻柔地喊,前所未有的冷酷,“你这个小坏蛋。”他突然笑了,我眼前已经立刻浮现他微微森冷眯起眼睛的可怕模样,我扣紧了手机,拼命想从他的一点一滴里辨识出昨晚的印象。“你想怎样!”我蜷缩身体,咬住拳头,已经是惊弓之鸟,再受不了最低微的一声拨弦,“你到底还想怎样?”“听到没?”“什么?”“针穿过我肉的声音。”他拿近了。我模糊听见,钝钝的穿凿。他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