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细细读一遍那些字句,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小蕙那一晚的歌声宛然还在耳边,玉流苏有些头晕,走到窗边,让清晨的冷风吹着发烫的额头。怎么会是这样。喑哑琴悄无声息。据说程朱大侠在其中留有机关,可以用来防身。这么多年,她也没找到机关在哪里,也不想找了,未必真有。总不至于把琴拆了看看,她舍不得。想起了小蕙死的那一晚,听见张化冰的《金缕曲》,还一字一句的记着:“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不知道后面半阙是什么,玉流苏缓缓的思想着。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惊风雨……都是这样,有始无终。还是南城那个肮脏破落的旮旯。中午的回春堂,依然没有什么生意。房檐的影子刚刚落到门槛儿上,一只轮椅悄无声息,滑到油黑的柜台前。伙计照例拎出一捆包好的药材,放在残废人的膝上。轮椅又慢慢的滑出门去。忽然斜剌里横过来一个宝蓝衫子的人影,一只玉白的手死死扣在他的肩上。残废人眯着眼抬起头,在强烈的日光里,他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玉流苏终于来到了风尘三侠所隐居的那间破旧祠堂。马水清把各种各样的药倒入了黝黑的吊子,添上一根柴。一忽儿,狭小幽暗的屋子里就充斥了一种奇异的药香。“平常药,天天吃,也是不小的花销。”“是你的药?”马水清轻轻的哼了一声:“腿都断了,吃药难道还能再长上?”玉流苏低了头,接过他手里的筷子,在吊子里搅了搅。马水清缓缓道:“是凌波师妹。”玉流苏怔了怔。顺着马水清混浊的眼光,她看见一道逼仄的楼梯上面,阁楼黑洞洞的,一盏昏灯似明似灭。玉流苏于是道:“我一直很想来看望程凌波姑娘,一直很想。”犹豫了一回,接着道:“早就听说是程朱的千金程女侠,不仅武功超群,性情温良,而且,而且人也生得十分美丽……”“你不用见她了!”马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她如今连一个畜生都不如!”筷子掉到了地上。玉流苏慌忙拾起来。“那一年劫法场救苏靖梅的时候,她为保护老二,受了重伤,落在官兵手里。等我们把她抢回来,她已经变成了傻子。这些药是让她吃了睡觉的,不然她就会发疯,发起疯来,她就会死。”玉流苏无言。“这些年,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回春堂拿药回来煎了,给她灌下,让她睡着活下去,就这样无知无觉的活下去,直到我也死了的那一天。”玉流苏忽道:“马水清,你是不是恨我们苏家?”马水清点了点头。玉流苏怆然:“我知道。当初不是为了救我父亲。你不会残废,程凌波不会沉疴,还有张化冰……你们三个,风尘三侠,是铁骨铮铮的侠客义士。——可是,不正是因为你们侠义,才会救我的父亲,才会不容许成令海这样的奸贼在这世上横行无忌……”“哈!”马水清大笑,“说得好!”玉流苏涨红了脸,颇为激动:“这些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马水清瞧着琴师的脸,默然片刻,旋即又冷笑起来:“当初劫法场营救苏御史,是老二一力主张的。其实我并不是很赞成,和成令海这样的老奸巨猾去硬碰硬,胜算太小了。可是,既然是老二提出来的,凌波师妹当然极力支持。他两个年轻气盛,说总要有人出来碰这个硬石头。”玉流苏默默道:“总要有人出来碰这硬石头。可是如今呢?”马水清瞥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老二说,苏御史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本来就无以为报。”玉流苏的脸白了白。马水清缓缓道:“无以为报——这一点,苏小姐你可能知道。我和老二都是我们的师父——也就是凌波师妹的父亲一手带大的。我比他们两个大了六七岁。凌波和老二,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学武功,长大以后又同时出师,一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师父临去的时候交待我,要好好照顾他们两个小的。那意思虽然没有明说,难道我还不明白?凌波,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时我们在天目山,粉色的樱花开满了山谷。等到凌波长大,满山的樱花也比不过她的可爱……”“不要说了!”玉流苏厉声叫道,“谁要他报什么知遇之恩!张化冰——他也配么!他——他——他只管去报成令海的知遇之恩好了!”这一下,轮到马水清脸色煞白了。玉流苏冷冷道:“接连杀死‘青龙’的三名好手,不留一个活口出来。连王骞,王骞也不曾敌得过。这等功夫,天下有几人呢!风尘三侠,好厉害啊!”她退后一步,死死盯着马水清的脸,“我要去告诉青龙的人,如果他们知道张化冰竟然做了大太监成令海的秘密保镖,他们可决不会放过他。哪怕他张化冰再厉害,善恶到头,终有个了局。侠义道的人,哪怕死到最后一个,也要除掉,除掉这等叛逆!”马水清叹道:“苏小姐,你就这样恨老二?”玉流苏咬紧了嘴唇。她恨。自从看见谭小蕙留下的字条,她的心每天被滔天的恨意所噬咬着。王骞虽败,终于挑掉了成令海身边那个神秘保镖的面纱。他冒死逃到飘灯阁,还是为了告诉苏小姐,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究竟是谁。可怜他和小蕙死的惨。玉流苏自己,竟还一直在期待这毒蛇有朝一日,会重拾故剑帮助自己复仇,这么多年,统统看错了,统统想错了。她怎能不恨。“你真的恨他?”马水清道。吊子中赤褐色的液体在翻滚着,仿佛千万条小蛇在拼命的纠结蠕动。“你不要恨他。”马水清道,“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着老二这样做的。你父亲死后,凌波师妹落到了他们手里,受尽折磨。我当时双腿已断,疯了似的要老二救凌波出来。成令海的条件是老二从此要为他效力,老二不肯。我就在一旁骂他,说凌波是你的未婚妻,你都不管她,何以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师父。老二这样还是不肯,说以身事贼,更是师父和凌波都不能答应的。最后我拔出剑来,以死相逼,为救凌波,我情愿在你张化冰面前自刎。原来你爱她,还不及我!他听了这话,这才终于点了头。苏小姐,你不要责怪他。老二也是很苦的。自从进了成府,他的心就已经死去了。他成日喝酒赌博,赢了钱就拿回来给凌波抓药。他一直留在成令海不能脱身,因为凌波被他们暗中下了药,解药在回春堂,你大概知道,那里也是成令海手下的地方。就算他杀过青龙堂那些杀手,李竹花啊,桑旧亭啊,夏溟啊,王骞啊,他可从来没有出卖过你。成令海至今不知道,苏御史还有你这么一个义女留在人间,也不知道那些杀手是你派来的。早年间他还提过,要设法把你从夺翠楼赎出来,我便骂他三心二意。当然后来你成了名,又不同了……”玉流苏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扔下了筷子,夺门而出。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犹自喃喃道:“那时候老二不肯屈就于成令海,还说也许凌波自己情愿去死,也不愿意我们大家像这样,苟且偷生。我骂他没有人性……”他顿住了,分明看见地上投下一个瘦长的人影子,不知何时出现。“那个女人是谁?”门口的人问。马水清听出来,是回春堂那个切药的伙计。“你们说了些什么?”那人语调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