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杀你。”成令海眯着眼睛道。玉流苏恍若未闻。只有绝望到底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无悲无喜,大悲大喜的境界。她缓缓的站起来,解开颏下的结子,大红猩猩毡如一滩碧血落在脚下,亮出里面素白如银的长袍,在幽暗的夜色中,如不肯熄灭的磷火一般,猎猎生辉。成令海却似未见,悠然道:“虽然你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我却还不想杀你。你的琴弹得真好,人也长得不错。念在你这些年不容易,我便给一你个机会。在我这盏茶喝完之前,我不叫任何人过来。”说罢为自己续上一盏八宝茶。玉流苏的白衣底下掖着一把匕首。她本来准备在接近成令海时,将这把匕首刺入他的身体。这一招没有名字,也不需要武功,只要靠的足够近而对方不曾防备。不过现在看来,是没什么用了。成令海又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放下。“玉师傅,我倒是真的很喜欢你的《琴挑》。”夜色中,玉流苏粲然一笑,忽的捧起了喑哑琴。成令海不由得微微一愣。冰弦闪了闪,忽忽然。“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成令海变了色,这不是风光旖旎的《琴挑》,是《金缕曲》,忠臣烈士的《金缕曲》!在这盏茶喝完之前,她必须发出这一招,自己也必须死去。然而不会等到他来。即使是这样明确的死亡,亦不免留下一段遗憾。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会知道,他的《金缕曲》,有没有下文。但悲歌未彻,毕竟是要唱下去的。“——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玉流苏的手指在颤抖,一种炽热似从足底涌出,渐渐上延,回肠荡气,搅得满腹满腔汹涌着,是不能平息的怒气,杀气,还有不能绝灭的浩然正气!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不要弹了!”成令海大怒,顺手将茶杯拂到地上。那八宝茶落地,忽然“呲——”的一声,化作一缕淡紫色的烟。成令海低头看那茶,竟然愣在那里。玉流苏毫不迟疑,端起喑哑琴,朝成令海头上狠狠的砸去。成令海挥臂一格。“嗡——”琴在空中发出巨大的风鸣,袅袅不绝。一时间天上地下,全都震荡起来。玉流苏扬起脸,看见那冰一样的琴弦缓缓的摆动着,摆动着。最后挣断了。接着那千年的蜀桐裂开一道缝隙。“呀——”成令海捂住了眼睛。是琴箱裂处,放出无数牛毛一样的细针。成令海万万没有想到,甚至玉流苏也不曾料到,所谓喑哑琴中暗藏的玄机,是在它粉身碎骨毁于一旦之时,发出同归于尽的致命一击。鲜红的血,从成令海惨白的手指缝中缓缓的渗出来,勾成细线。他瞎了么?一声一声的,他不住的嚎叫,踉踉跄跄扑向那些细针来的方向。满天的银针,细密入微的,割裂了他的视觉。事出突然。玉流苏盯着那两道触目的红,一点一点逼近过来。她看见了血,一阵恶心,在腹中翻江倒海。她有晕血的毛病,但这是命中的刀光剑影,她没有动,没有躲。只是十个青白冷硬的手指,在剧烈颤抖。“父亲,父亲——你在天之灵,可曾看见?”扑——她翻起手腕,尖利的匕首,直插向成令海的胸膛。成令海反应极快,虽目不能视,一只厚重的铁掌猛地扣向玉流苏胸前。玉流苏一滞,旋即匕首上压上全身之力。然后她整个身子向后飞去,落在远处地上。那一掌把她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震成了碎片。她不能呼吸,干呕了一声,于是那些淋漓的血肉从胸中喷射出来。成令海狰狞的狂笑着。玉流苏几乎晕死,她微微的仰起头,看见自己的匕首,贯穿了成令海的那只铁掌,不由得叹息。老贼似乎不知道痛,也不去拔匕首,只是狂笑着,狂笑着。冷月如霜,花园深处,只有老鸹一声一声的哀鸣。“你出来,你给我出来!”成令海抖动着鲜血淋漓的衣袖,大声的叫嚷着。玉流苏心想,他在叫谁出来。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情似水,仿佛能化解夜色的凝重:“阿海,你不要这样,虽然眼睛看不见了,可是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是曹媚娘,玉流苏心想。曹媚娘慢慢的靠了过去,扶着成令海的臂膀。成令海触到曹媚娘柔软的肩膀,渐渐平息了暴怒,跟着她缓缓的挪动,然后坐回椅子里。曹媚娘道:“阿海,你休要怕。那小妮子已经被你打死,这世上再无人敢伤害你了。”说着蹲下身子,扯下一角衣襟,准备为成令海拔出匕首。忽然成令海手腕一翻,死死的卡住了曹媚娘的脖子。“阿海——阿海——”“贱人!”成令海瞪着空洞的眼睛,白玉一样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殷红的血,十分可怖,“那茶里面,难道不是你下了毒!”曹媚娘不否认。“若非如此,我怎会分了心思,遭那个小妮子暗算!你跟她原来是一伙的!——你竟然敢背叛我,我岂能饶你!”“我没有背叛你!”曹媚娘尖叫道,“我不是背叛你。那不是毒,不是毒——”成令海紧紧的捏着她的脖子,曹媚娘用一缕游丝般的声音说道:“那叫做洗尘缘,是洗去记忆的药。我不过是想让你忘了,那些荣华富贵的虚名……”成令海闻言,心里一空,手上便软了下来。曹媚娘嗓音沙哑:“阿海,对不起。求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想你陪我度过余生……”“余生?”成令海喃喃道。“阿海,从前我们两个住在洛阳城外七家村,你教书,我织布。虽然贫寒些,总是丰衣足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我多想过回那时候的好日子啊。自从那一年邙山剑会,你败给了那个什么程朱,你就从来没有服气过。武功不成,你就要做权位的天下第一。科场功名,你又嫌它来得太慢,竟然抛下我一人,自己进宫做了太监。”曹媚娘眼中,渐渐滴下泪来,“阿海,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整天在这见不得人的皇宫里,争权夺位,勾心斗角,又没有我在你身边,你真的快乐吗?我想要你回来,每天都在想。可却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现下你眼睛瞎了,你那些名利呀,富贵呀,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没关系的阿海,我决不离开你,决不。我们两个一起走,走得远远的。京城里这些,都不要了。我们还回到七家村去,我服侍你一辈子,好不好?”成令海木然的点了点头。曹媚娘破涕为笑,站起来为成令海擦拭脸上的血痕。就在这时她耳边听见扑的一声,自己的胸膛被一个什么东西穿透了,冰凉而锋利。成令海看着曹媚娘萎顿的身体缓缓滑到,眼中似是依然不信。他喃喃道:“傻女人,谁都回不去的。”万籁俱寂。玉流苏倒在地上,如日光下的一滩融化着的冰雪。血液不断的涌出,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也在渐渐离开身体。她似是听见了那边发生的一切,又似是没听见。她知道曹媚娘死了,死得无声无息。这女人成全过她,可也毁了她。可是那个仇人还在,他的袖子还在淌着血。玉流苏想挣扎着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好恨。“你来了?”成令海冷冷道。那人悄然站在他背后,在夜色中,隐然如鬼魅。“来了。”“可惜你来晚了。青龙堂三长老已死,那个弹琴的女子也死了。你身为成府第一保镖,怎不早点来?”“你说那弹琴的姑娘已经死了,真的?”“她活不了了。你既然在意她,早做什么去了。哼,如果你跟那三个老家伙联手,我打发起你们来,也许还要多费一点力气。我听见说,南城的祠堂失火了,就知道是你小子会有古怪。如果不是那三个老家伙缠住我,我早就去料理你了。你既然跟青龙堂约好联手,为什么不来帮他们一把,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