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半晌,方才轻声道:“南楚果真发了那封檄文。”他语声颤抖,慢慢道:“所以,我再不能领兵打仗了么?”钦差站起身来,低声道:“王上垂怜,已下旨册封将军为平南侯,府邸也拨出了。虽不能再领兵,可在朝堂之上为国效力也是一样的。”“平南侯么?”慕容骁冷笑一声,转过身大步而去,一边走一边卸下身上银甲,重重地扔在地上。钦差跟在他身后,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走到大营正中,望着已经整装待发的轻甲骑兵,清声道:“之前的袭营,就此作罢,大家散了罢!”一片沉寂之后,有几个急性子的将士已经喊了出来:“将军,你不用听那个什么混账钦差的话!我们打我们的,干朝廷屁事?!”慕容骁定了定神,抬手往下一按:“各位稍安勿躁。本帅……我已经被卸了将位,从今日开始,会有姚倘将军来代替我。”他慢慢回首:“钦差大人,请你颁圣旨罢。”黄绸的圣旨缓缓展开,说话的语调中正平稳:“……慕容骁位居北燕三军主帅,延误军机,不听谏言,行止无状,同南楚上位者私下相交,罪不可恕。然念及以往战功,免去主帅衔职,废除战勋,而皇天浩荡,册封罪臣慕容骁为平南侯,即日返回临汾,不得延误。钦此——”慕容骁抬手一撩衣摆,单膝跪下,一张薄薄的圣旨接在手中却有千斤重:“臣,慕容骁,遵旨。”钦差掸了掸衣袖,微微笑道:“慕容大人,请。”慕容骁攥着手中黄绸,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待走大营门口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人大喊:“慕容将军,你等我们一等!”他充耳不闻,径自向前走去。只听身后人脚步轻捷,飞快地追上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我颐狼只认你一个慕容将军!将军此去,千万要保重身体,他日大伙儿再一起出兵打南楚!”慕容骁缓缓低下身,将人扶起,默然无语。只见哈尔穆走上前,举着一只牛角磨成的军号,里面正有酒水洒出来,递了过来:“我就服过将军你一人,我敬你一杯!”慕容骁接过对方手中的军号,一仰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递还给哈尔穆:“等姚倘将军来了,你们也要遵他号令。”他一拂衣袖,沉声道:“我再不走,就耽搁了。各位,后会有期!”他转身走出两步,忽听身后军号悠扬响起,豪迈悠长。他心中一热,忽又回头,扬声道:“定会有那么一日,我同大家再聚首军中,平南楚扫齐襄,为我们北燕一统这座大好河山!”身边钦差默默看他,轻声道:“慕容大人,快走罢,明日之前,我们要赶过一个驿站。这段时日,大人还是多想想到了临汾该怎么对付自己的事情吧。”慕容骁苦笑着摇摇头,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马缰,一踩马镫翩然坐于马背之上,遥望铘阑山脉:“……已经不会有除了征战沙场之外的事情了,在我心里,除了这件事,再容不下其他。”北燕末路(3)眼前只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沙地,和这广袤大漠中任何一处没有区别。“喂喂,裴兄,这种一马平川的地方,别说是要伏击了,连逃跑都跑不过北燕轻甲骑。就算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我也不会来陪你送死的。”林未颜微一耸肩,转头看着秦拓,“秦兄你说是吧?”秦拓凝目看着,轻声道:“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么?”裴洛一推林未颜,轻轻笑道:“你走过去就知道了。”林未颜怀疑地瞧了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稍停了停,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有什么特别——唔?”他忽觉脚下异样,双腿竟是没入沙土中,连运了几次力都拔不出来。他这一动,反而下陷得更快了。裴洛取下马鞍上挂着的一捆麻绳,远远地抛过去。那日他和绛华也曾掉进沙石流中,却没想到今日还会有用得到的地方。秦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于我们来说可谓是损伤最小的了。”林未颜抓着绳子,好不容易才爬上来,身上沙子簌簌往下掉:“我说,你们该不是以为北燕人是笨蛋罢,随随便便就能让他们一个个乖乖往下跳。”裴洛在他肩头一敲,慢条斯理地开口:“所以么,我和秦兄来看地形的时候才会叫上你。你把这个麻绳在腰上绕几圈,”他毫不客气地用麻绳在林未颜身上捆了捆,还打了个结,一指前方:“沙石流中还是有地方是可以落脚的,麻烦林兄你下去把落脚的地方找出来罢。”林未颜深刻地看着他:“为什么是我下去?”裴洛笑了笑,依旧是慢条斯理:“我们三个之中,你看谁下去合适?”林未颜一怔,不由道:“啧,你真是奸猾。等到我当上大将军了,也要你下去爬一圈。”裴洛悠然笑道:“林副将,早去早回,马到功成啊。”秦拓看着林未颜忿然摸到沙地中的背影,有点受不了地开口:“裴兄,你直接和林兄说,我们三人之中他的力最小,万一有人掉进去,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比较有把握拉上来,这不就结了?”裴洛转头看他,失笑道:“你等下去和他这样说说看,保准林世子气得和你拼命。”他话音刚落,就见林未颜激动地转过身来挥手:“这里有一块实地!”秦拓皱了皱眉,也笑了:“你们监察司出来的,是不是都是这样?合不来的时候就翻脸,气消了又继续称兄道弟?”“等到把实地标出来,再选骑术精的骑兵练几天。之后把北燕轻甲骑引到这个地方,运气好的话就可以将他们一次解决了。这样一来,北燕在战力上也没有什么地方比我们强的了。”裴洛话锋一转,讲起正事。“不知北燕新派来的主帅姚倘在用兵上如何?”“应是比不上慕容骁。”裴洛颇不以为然,“北燕朝廷如此,根本就是在自毁长城。若是我们再败,也没道理。”忽听远处传来林未颜恶狠狠的声音:“喂,你们两个,别光顾着说废话,我陷到沙子里动不来了!”日头渐渐升到正空,六月的大漠已经显得干燥炎热了。一千多名南楚骑兵勒马伫立在高坡之上,焦急却安静地聆听远处两军交战的动静,从辰时先锋军出战之刻,他们便等在此地,可到了午时,周遭还是一点响动都没有。裴洛抬头看了看日头,沉声道:“大家都靠过来,我有些事要说。”话音一落,麾下的副将和百夫长就聚了过来。裴洛下了马,用马鞭在沙地上写写划划:“等下北燕轻甲骑兵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将兵力分为两股,两头包抄,把他们赶到前面去。引他们到沙地中的将士,就沿着之前标出来的路穿过去,其他人往旁边分散。万一不小心被困在沙石流里,也不要惊慌,裴副将已经在附近布下人马,到时会把人拉上来的。”他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沙土:“好了,各位把这道军令传下去,我们要准备出发了。”他转身在马镫上一踩,端坐马背,微微眯起眼遥看远方。大约过了一炷香时分,只听远处传来阵阵响动,地面震颤,那是铁蹄踏下引起的震动。裴洛缓缓握住挂在鞍边的长枪,盯着高坡之下的动静。忽见一队人马疾奔过来,马上打着青蓝色的南楚战旗,他一拨马头,扬声道:“出发!”沙土飞扬之中,后面追击的一排排北燕轻甲骑也赶到,衣甲齐整,战马神骏,鲜红的旗帜迎风展开。裴洛迎面策马赶去,只见对方主将之中赫然有哈尔穆和颐狼在内,暗自觉得运气不错。若是这一役能将对方两员猛将击毙,北燕必定军心涣散,士气低落。颐狼一眼瞧见他,立即纵马上前,长枪横扫。裴洛举枪格挡,只听铮的一声清响,火光四溅,他拨转马头,又向前扬鞭疾奔,果然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对方立刻追了上来。几番交手,他于北燕轻甲骑已经十分熟悉,每每快被追上之时,就掉转方向抄小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