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便默不做声。如果郑相真要叛乱,这件事一定暗地里筹备了很多年,会被他们撞破,也全然是巧合。秦拓去南关搬救兵,面子上还是打着为哄佳人开心而去郊外游玩的名号,郑相虽然未必相信,却只能按兵不动。眼下这一闹,已经没有退路了。裴洛手执长剑,且战且行。可是土司府上把守的侍卫甚多,他一人一剑,就算逃出这里,要出沂州城,却又是难上加难,更不论这方圆百里都是郑相的地盘。“裴大人,你也闹得够了,不如就此束手就擒,也免得一些皮肉之苦。”凌晟大步走来,折扇轻摇,意态悠闲。他一挥手,身后的弓箭手一字排开,齐齐将羽箭对准了裴洛。裴洛手起剑落,又刺死一个侍卫,淡淡道:“凌大人,密谋叛乱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是聪明人,难道也看不透?”凌晟呵呵一笑,慢条斯理道:“裴大人,你说这番话,可不看这是谁的地方?下官奉劝裴大人还是将剑放下。大人是朝廷命官,要是弄得太难看到底有辱斯文。”裴洛微微咬牙,慢慢道:“我倒想看看,到时候郑大人怎么向上面交代这残害朝廷命官的失职之罪。”他一面想着脱身之计,一面拖着凌晟说话,只盼可以多赢得一些时间。“既然裴大人都说到这份上了,下官也不妨直言,那位秦大人深夜出去游玩,实在很是危险。沂州是小地方,路上强人不少,万一自己不小心丢了身家性命,难道圣上还会怪罪下来?倒是裴大人你,私通齐襄,所幸皇天庇佑,被郑大人撞破,企图叛逃,最后下落不明,这样说可好?”裴洛缓缓垂下长剑:“既然已经到了这个田地,我的确无话可说。”哐当一声,长剑落地。他负手而立,俊颜倾颓。而凌晟则露出了淡淡的、得意的笑容:“裴大人真是爽快人,冲这一点,下官也不能做得太绝了。来人啊,将裴大人绑起来押到大牢去!”裴洛突然脚尖一勾,将地上的长剑勾起,衣袖一卷,掷向凌晟。这一击,颇有雷霆之势。他一把拉过绛华,足尖轻点,从人墙上轻轻掠过。身后乱成了一片,他也没有回头去看。绛华闲暇地往后看了一眼,微微惋惜:“你那一剑就是力道偏了半分,没刺中要害。”裴洛额上青筋直跳:“闭嘴!”绛华跟着他疾走几步,看见之前进去过的那间仓库。只见裴洛大步走到仓库之前,看了看门上的铜锁,很是意外:“我还以为会锁着。”绛华想,本来是锁着的,但是她进去看过后,忘记把门再锁上了。裴洛推开门,回头道:“还不快进来?”绛华走了进去,就见他动作利落地将里面的门闸拉上,然后舒了口气。绛华奇道:“你该不是以为就这样把他们关在外面,然后一心等救兵到吧?”裴洛正在仓库中踱步查看,连头都没回,随口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想起原先在太学书院念书时,看到建国之初太史令留下的文书,说沂州原本是亲王封地,这土司府就是由原来亲王府改修的,那位亲王曾经修过暗道,可以直通城外。虽然我也不相信,但是现在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暗道还在,现在未必也能走。”“我都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这时候怎么变机灵了?”裴洛一拂衣袖,正碰到身后那株两尺多高的珊瑚。那珊瑚晃都没晃一下,反而碰痛了他的手。裴洛低下身,伸手去移这株珊瑚,居然还是不能移动半分。他神色微敛,缓缓将珊瑚向左旋转,还是不动。他转而向右轻旋,只听咔的一声,一旁突然有一块青石板翻了上来。裴洛走到暗道边上,只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涌出来,忍不住咳嗽起来。绛华走到他身边,往里面看了看,就想往下走。“再等等,这里面味道太重,过会儿再下去。”裴洛按住她的肩。绛华往后看着仓库的门:“可是已经等不了了。”她才刚说完,门外传来重重的撞击声,内闸跳了一下,差点掉下来。裴洛无可奈何,只得道:“好罢,你用袖子遮住口鼻,跟在我后面。”两人缓缓沿着滑腻的青石阶往下走,只觉得越走越深,周围渐渐漆黑无光,几乎看不清前路,可水声却越来越清晰。绛华不知怎么的,心里开始不安。她想起前两日做得那个噩梦,里面也有这样一条长长的走道,漆黑无光,没有尽头。两人走到后来,脚下已经是浅浅的水面,慢慢的水面高过膝,这暗道却始终没有到头。虽然沂州气候温暖适宜,可现在毕竟已是秋日,长时间浸在水中,便是身子骨硬朗非凡的人也会觉得受不了。裴洛抬手揽过她,向自己身上靠着,轻声细语:“觉得冷么?再忍一忍,等走出这里就没事了。”绛华其实很想说她真的不冷,一点都不冷,当年她还是荻花没有化为人身的时候风餐露宿,到了寒冬腊月只能以雪为被,这点实在不算什么。可这些是她说不出口的。她转头看着裴洛,只是觉得他的侧颜在一片昏暗中,居然教她微微心动。慕绯烟说,裴洛对她特别。其实她想自己再不懂凡人的感情,还是能明白,那也只能是特别而已。一个出身矜贵、见过不少高贵女子的人,突然看见了平平无奇的那一个,会觉得特别,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偶然青菜豆腐也很爽口。那是不能长久的。水转眼间已经没到了胸口,连呼吸也微微不顺起来,可是这条暗道却始终没有到头。裴洛也禁不住迟疑起来:“绛华,不如你再这里等我,我去前面探探。或者,这条路终是不通的。”绛华轻轻摇头:“我水性很好,不会拖累你。”裴洛看着她,眼中一笑:“好,不管它通不通,我们就走到底罢。”绛华突然觉得像是第一次认识裴洛似的。她见过他风流自赏的模样,听过他似真似假的言语,却在绝境之处发觉他其实算是可担当、可依靠的男子。两人向前走去,渐渐的已经没有办法踏到实地,只能靠着水的浮力慢慢向前。水面也越来越高,慢慢没过头顶。裴洛向前一摸,却是触到了实物,满手滑腻,像是青苔。前面,竟是一堵墙,这下可真正没路可走了。他不死心,径自潜下水去,一点一点摸过来。他从小习武,在水里可以闭气,胸口虽闷,却还忍耐得住。裴洛慢慢地触摸着墙面,突然手下一空,摸到一个缺口。他运力去扳开缺口周围的砖块,缺口一点点变大,逃出生天的希望也越来越大。绛华也潜了下来,看他这样很是气闷,手指轻弹,缺口开得更大了。对面的暗流突然涌来,将她推出几步。她还没站稳,手腕一紧,却是被裴洛拉住了。两人迎着对面的水流,慢慢从墙上的缺口游了出去。才刚出了缺口,绛华肩上一沉,转头一看,竟是裴洛。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对方。裴洛似乎笑了一笑,按着她的肩靠了过去。绛华眼前一黑,唇上触到一个温润的事物,脸上也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睫毛轻轻划过,不由大惊失色,想将他推开。裴洛手上的力道加重,抓得更紧,突然渡了一口气过去。绛华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大概是怕她憋不了那么久的气息才渡气给她,便缓缓放松。裴洛松开手,继续向前游去。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绛华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片段:还是那个她扎根很多年的渡台,有一个灰衣的书生经过,低下身掬一捧水洗脸,脚下却突然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幸好胡乱抓到旁边的一丛荻花,才湿淋淋地爬回岸上。那书生将湿透的衣摆拧干了,随手将抓在手中的枝条一扔,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