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符政昂起头,竭力稳住微微颤抖的音调,一字一顿的道,“陛下说,请大司马勿忘下城之约。”一瞬间,莫炎似乎愣了愣,脸上的微笑渐渐敛去了。他背过身,在大帐里慢慢的踱起步,踱到第三步的时候,已经是面无表情。“除此之外,陛下还说了什么?”他转头问。符政走上一步,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声音小到我也听不清。莫炎慢慢的走到议事桌前,撑着桌面不语,良久,叹了口气,“符大人回去王都之后,请将大军的现状转达陛下圣听。”符政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这个自然。还请大司马接敕令。”莫炎垂下眼睛,盯着桌面看了许久,目光闪动着不明的光。沉默了许久,他除下了头盔,单膝跪下,深深的低下了头,“臣莫炎接令。恭祝陛下安康。”bookspicebookspice自当日客客气气的将汗湿重衫的敕令使送出大帐,符政这个人便再没有出现过。由风振羽将军亲自护送出营,自然是礼节周到。至于这个人究竟护送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回了临川,也不会有人关心。第二日清晨,三军原路,撤回剑门关。与此同时,军中派出了十几名征粮官,持军符去临近几个内省调粮。对莫炎当日竟然接下敕令那件事,将领之间议论纷纷。只不过没有人敢当面问讯,讨论到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不了了之。莫炎白天的神色举动倒是像往日一样正常,只是当天晚上坐在帐内,盯着那敕令看了整整一夜。随后几天,堂堂的三军统率居然抛开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亲兵,整夜整夜消失的无影无踪。第四天,大军回到了剑门关,依旧驻扎在城西。粮库虽然被烧了个七七八八,但总算还有些侥幸剩下来的,加上军中还有十几日的存粮,计算征粮官来去的时间,怎么也够了。日子一下子变得悠闲起来。自上次之后,我便不再饮酒。每日无事的时候,就策马到附近的荒原上寻几处合适地方,放任马儿吃草,我就躺在半人多高的茅草间,眯着眼睛看头顶的碧空如洗,白云悠悠。时间,便在这样的平淡中缓慢流逝。时间已经是五月初,刮过旷野的风中逐渐带了暖意,枯黄的茅草也开始返青了。一望无垠的洛河高地上,呼吸着青草的清新气息,我放松缰绳,迎着扑面的风的方向,任马匹带我在高地上奔驰。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周围景物飞似的在眼前闪过,被风吹低的茅草间竟然现出了——战马?我顿时警觉心起,不由的仔细又看了几眼,却原来只有一匹马而已。在马匹旁边的那块大石头上,手枕头躺着的人如此眼熟……怔了怔,想要装作没有看见,却已经阻止不了奔腾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间,大石头上那人已经敏锐的回头。看到我的时候,他也是一愣,随即笑起来,“这里也能碰上昭将军?实在太巧了。”我深吸口气,用力的勒住了坐骑,下马走过去,“怪不得他们四处找不到莫帅,却原来在这里。”他不答,眼睛往我身后转了几圈,不由的失笑,“难怪这么大的地方,偏偏被你碰到……没想到还有这种寻人方法的。”我愕然回头。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一棕一黑两匹坐骑居然已经靠在一起,正亲昵的互相蹭鼻子。“这……纯属意外。”哑然半日,最后我只能这样说。莫炎大笑。“我想你也没什么心思专门寻我回去。”他随手拍了拍大石,“昭将军,既然见到了,过来坐吧。”我站在石头旁边,却不坐下,“莫帅,这两天将领们找你快找疯了。”“随他们找去。难得出来一趟,偶尔偷偷懒也不妨事。”他又躺了下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抬头看。内省再也看不到这么湛蓝的天空,如此壮丽的山川。”我抬头,注视着高地上异常开阔的天空,周围那覆盖着白色冰川的皑皑山峰。“美么?”他问。“……确实很美。”凝神望着四周广阔景象,我承认。易水地处大陆南麓,景物丰润柔美。见惯了那样的青山碧水,第一眼看到一望无垠的荒原景象时候,不得不承认,那种来自大地的沉重苍凉别有一番滋味。“每次回到临川的时候,都很怀念这里的天空。”莫炎喃喃的道,“关外的天,看起来总是特别澄清。”我抬起手,遮住耀眼的阳光。目光随意的追逐着一片浮云,我突然注意到天际边忽近忽远的几个黑点。那是……顺着我的视线仔细看了几眼,莫炎说,“那是克什鹰——只有洛河高地附近可以看见的品种。”我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莫帅对鹰这么有研究。”“倒不是特意研究的,只是印象太深刻了。”他指向飞得最近的那个黑点,“你看那鹰。他现在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确实如此。”我随口应着,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其他的鹰也都是这样的吧。”他笑着摇摇头。“知道么?临川有一阵流行驯鹰,那么多的品种,只有生长在洛河高地的克什鹰是始终无法驯服的——你站着不累?坐吧。”“……是。”被第二次催促,我不再坚持,隔开一段距离坐下来,依旧望着天空那些黑点。“那些克什鹰,果然如传言所说的那样么,莫帅是不是亲自试验过?”“是啊。那时候我还小,别人说的都不信,便高价买了只有两个月的克什幼鹰来,打算从小训练。”“后来呢?”我追问。他的声音顿了顿,随即长长的吐了口气,“关进笼子里就开始不吃不喝,绝食了一个礼拜……饿死了。”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那一个礼拜之内,它还是活着的吧?既然知道无法驯服,为什么不干脆放了?”沉默了许久,我问。“舍不得。总想着也许明天它熬不住就会吃东西了,没想到……”他轻声叹息着,“——真可惜。”我望着那些在蓝天中盘旋的克什鹰。刚烈的死亡,或者完全的驯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被擒获的幼鹰的悲哀啊……“在想什么?”或许是见了我的出神,莫炎这样问道。“我在想——没什么可惜的。死亡对它们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可能吧。”他笑了。“鹰族如果有灵性的话,一定很痛恨那些捉捕幼鹰的人。”“想要买下它们驯养的人才是根源吧?”“……你这么说,可是把临川一大批贵族骂进去了。”“末将惶恐。”“惶恐?看不出来。”他叹了口气,随手拨拨被风吹乱的头发,“不过我们之间这么平和的对话,实在罕见的很。”“莫帅不希望这样么?”“倒不是不希望。”他在大石上翻了个身,喃喃的道,“只不过有些怀念过去针锋相对的日子了。”荒原上迟来的暮春的风带着泥土的芳香,被吹起的草茎和蒲公英的白絮不时飘过身边。“易昭,如今我们的局势,你怎么看?”旷野的风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我沉默着,脑中不由想起了烧掉的那封监国令,当时这个男人脸上淡淡讥讽的笑容,还有皇帝的敕令颁下之后,那双按在桌子上紧捏成拳、浮起青筋的手。『下城之约』,这短短的四个字,竟然能让这样一个狂放不羁的人屈服……我语气平静的回答莫炎的问题。“局势对我军还是有利的。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我们身为将士,自然是要戊守边关,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