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看什么?”李景珑乐道,“你这小子成天都在想啥啊。”在两人一起骑马时,李景珑的胸膛抵着他的背脊,隔着温暖的外袍,那坚实有力的心脏跳动,让鸿俊觉得安全无比,仿佛就有了归宿。父母的离开已在成长岁月中逐渐接受,然而他在梦醒时所恨的、所难以忍受的痛苦,更来自于发现害死爹娘的人,赫然是李景珑。鸿俊侧过头,看了眼睡在身畔的他,他的睡容英俊而沉稳,嘴唇温润转折,侧脸鼻梁高耸,眉毛分明。看着看着,鸿俊又开始有点恨他了,若没有那件事,也许自己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他翻过身,面对墙壁,心中如绞一般地难受。翌日两人再出发,李景珑正要带他时,鸿俊却先上马,一溜烟地跑了。李景珑道:“跑这么快做什么?”只得追在后头。这一路上,鸿俊心中充满忐忑,白天与李景珑赶路,夜里在客栈歇息,李景珑只以为他临近回家,心情低落,只不住想话来劝。夜间李景珑坐在桌前写信回长安,鸿俊便坐在榻角,捧着一本书,三不五时,瞥他一眼。李景珑眼角余光所见,自然知道鸿俊正看着他发呆,也不多问。随着初春天气转暖,两人又不断南下,沿途冰雪渐化,李景珑特地挑关中南部道路走,过得将近十天,道路两侧便有了些绿意。及至正月十二,两人竟是到得太行山下,鸿俊抬头仰望山谷,又生出了畏惧之心。他回头看跟在身后的李景珑,李景珑却泰然自若,注视鸿俊双眼。那一刻,鸿俊突然有股冲动——想转身离开,不回曜金宫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陪你。”李景珑说,“真相就在那儿,每个人一生里,总得至少面对一次,别怕,鸿俊。”鸿俊从李景珑的目光中获得了信心。“你以前也面对过么?”鸿俊问道,又转头眺望太行山巅。李景珑没有说话,鸿俊又问:“什么时候?”他策马往太行山里去,李景珑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后,眼里带着笑意,没有回答,然而鸿俊已下定了决心,再不畏惧。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古有太行八陉,乃是八条横绝云顶的咽喉要道,太行山巅正月已过,不知不觉,距离开敦煌竟已有月余,鸿俊心中有股不安,随着逐渐深入太行山,这不安竟是越来越强烈。有时候,他突然生出与李景珑折返的念头,有时他更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仿佛只要隔绝人世,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也不必烦恼。他们将马匹留在了草甸,经过太行山的一线天,再循着千百年前的古道,辗转登上山峰。天穹旷旷,唯一的声音便是来自于数只飞鸟,干粮吃完了,鸿俊便在溪边,教李景珑捕鱼。鸿俊以飞刀钉水里的鱼,李景珑再抓上来,生火烤鱼吃,林间又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果子与野菌,当初鸿俊正是这么下山来的。“就是那座山。”鸿俊指向远处的雪山。目的地终于快到了,在李景珑眼里,几乎所有的山都长得一样。两人准备了三天份的粮食,鸿俊便带着他,在林间左拐右绕,寻找自己下山时做的记号。又沿着树攀上了峭壁。风很大,李景珑尚是第一次这么徒手爬山,尤其曜金宫所在之地,更只有飞鸟能达,他与鸿俊并肩立在峭壁上,鸿俊爬上爬下的惯了,但恐怕李景珑踏错,便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到得一处窄壁前,李景珑擦了把汗,与鸿俊朝头顶看,鸿俊便甩出钩索,挂在崖前石上,朝上爬了一段,落定,又把钩索甩下来,将李景珑拉上去。“你家住这么高!”李景珑只以为是什么深山巅的古刹,没想到连路都没有。鸿俊说:“上头风景很好的!来吧!”接着鸿俊再往上抛钩索,如此每抛一段,两人便往上爬一截,李景珑方知鸿俊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居然是这么练出来的。到得近云层时,头顶已全是万年的凝冰,半山借力之处更只有一人落脚。鸿俊与李景珑几乎是挤着站在一起休息,两人站在崖壁前一处两尺见方的凸岩上,稍作喘息。鸿俊再甩钩索,却勾得头顶所有的冰块惊天动地地崩塌下来。“当心!”李景珑马上转身抱紧了鸿俊,冰瀑崩陷,鸿俊心脏狂跳,两人紧紧相贴,鼻梁相抵,都在紧张地喘息。狂倾而落的冰雪恰恰好越过两人,坠向深谷中,好一会儿方声音渐消,两人气息交错,对视半晌,鸿俊竟是感觉到自己与李景珑都起了反应。李景珑的那个几乎是霸道地顶着他,李景珑眼里带着笑意,两手按着峭壁,不怀好意地打量他。“被这么抱着什么感觉?”李景珑居然还有心情调侃他,“说,是不是早就看上哥哥了?”鸿俊满脸通红,说:“别捉弄我!”鸿俊只稍一动,李景珑便马上大喊,险些掉下去,鸿俊忙拉住他,说时迟那时快,头顶又坠了些冰雪下来,李景珑复又搂着他,两人一起往头顶看。连着几次,冰层终于滑落得差不多了,鸿俊才再次甩出钩索。当初下山时鸿俊是被青雄直接送到孤峰下,但这条路,以前他也没少爬过,若只一人,上上下下地就过了,再带个李景珑,难度显然高了不少。夕阳西下,鸿俊爬到一处中间歇脚的悬崖上,垂下绳索,李景珑不住打滑,艰难地上来了。“上面就好了。”鸿俊说,“咱们已经过了云层,顶上没冰了,歇一宿吧。”李景珑的右手在莫高窟一战后,还有点儿抖,当即与鸿俊并肩坐在悬崖上。是时和风吹起,云海散开,夕阳金光万道,从孤峰西侧望出去,只见茫茫神州大地,群山蜿蜒,山外平原更是绵延千里。“真美。”李景珑喃喃道,“没白折腾这些时候。”鸿俊出神地答道:“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太行,去青雄说的那‘红尘’里走一遭。”“现在觉得呢?”李景珑侧头看鸿俊。鸿俊的少年眉目是如此地明朗,脸上带着憧憬。李景珑仿佛看到了最初的那个鸿俊,清澈而干净的鸿俊,离开长安后,他一度变得郁郁寡欢。这让李景珑百思不得其解,而坐在高山上,注视万里夕阳时,曾经的他又回来了。“人间很好。”鸿俊喃喃道,并转过头,笑了起来。李景珑搭着鸿俊的肩,夕阳照来。“好在哪儿?”李景珑又问。鸿俊想了想,迷茫地说:“我不知道。”“小时候,我想去学本事,修仙。”李景珑出神地说,“想去一座没有凡人能到的山里,拜一位本领高强的师父。你却想来人世间,来这红尘里。”“青雄说,山上不好玩。”鸿俊奇怪地说,“人间才好玩。你学了本事,不也要回来人间?否则你为什么修仙呢?一辈子长生,一辈子待在山上,又有什么意义?”李景珑忙笑道:“当然不是为了朝凡人炫耀才想学本事。”鸿俊问:“为了守护神州?可没见过妖魔肆虐的人间,这些年里,神州始终是升平盛世,是什么让你相信,狄仁杰留下的那本书?”很久以前,李景珑便回答过他,然而若再追问下去,他也被问得开始有点儿疑惑了。这个念头他一直十分执着,哪怕被众人嘲笑相信怪力乱神,杞人忧天,也从未改变过。现在想想,倒是为什么呢?“命中注定吧。”李景珑最后说,“否则也不会与你相遇。”鸿俊“嗯”了声,靠在他的肩头,夕阳沉入地平线上,繁星升起,此刻鸿俊的脑海中却是异常平静,不再有多少烦恼。翌日天亮时,鸿俊再次开始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