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永思带着鸿俊穿过侧廊,不时回头望,说:“还好进来了,找此地学监去。”鸿俊问:“咱们为什么不翻墙进来呢?”在鸿俊眼里,无论进皇宫还是大明宫抑或国子监都如履平地,区别只在于面前那堵墙是什么颜色的,裘永思被这么一问却也傻了。为什么不翻墙呢?“不要总是暴力解决问题。”裘永思答道。两人到得学监房中,裘永思只说找三位同乡,示意鸿俊写,鸿俊便提笔将那三人名字写了下来。学监告知在梅院丁字号楼中,两人复又穿过长廊,通过侧厅往梅院里头去。侧厅建得极其宽敞,乃是学子们喝茶闲聊之处,鸿俊与裘永思匆匆经过侧厅外,突然鸿俊停下脚步,朝侧厅里头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裘永思问:“怎么?”“没什么。”鸿俊答道。“相信你的直觉。”裘永思说道,“咱们在查案。”鸿俊说:“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觉。”“描述一下?”裘永思侧头瞥鸿俊。就像在家里一样,是什么感觉呢?那侧厅里聚集了近四十人,都是交头接耳,小声谈笑的学生,有老有少。正在此时,一名少年低头过来,不留神撞上了鸿俊。鸿俊一个趔趄,那少年忙作揖道歉,抬眼一瞥鸿俊。少年瘦瘦小小,似乎比鸿俊年纪还小了些,眼里带着不安,鸿俊笑了起来,摆手示意没事。少年又抬步进了侧厅,侧容一笑,显然十分自得。就这么一个动作,鸿俊突然想起了曜金宫里的感觉。曜金宫中少年们俱是鸟儿化身而成,整个曜金宫内,都有一股妖气,只因为重明秉性高洁,不触污秽,这妖气净化以后更偏向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妖怪。”鸿俊说。裘永思再不言语,转身带着鸿俊走了进去。鸿俊低声道:“你也感觉到了?”裘永思说:“妖怪都撞咱们身上来了,还感觉不到?”虽然没有照妖镜一类的法宝,但距离靠得极近,鸿俊还是能感觉到妖气的,两人在侧厅中坐下。“眼睛别乱瞥。”裘永思温文儒雅,笑着朝鸿俊说道,“小郎君,这有炒米,来杯茶?”“好好好!”鸿俊最喜欢喝裘永思煮的茶了,香酪酥咸,茶叶新鲜,加点儿芝麻擂开了,往上撒一把炒米,入口甘醇解腻,唇舌留芳,当点心简直是人间美味。“装出你平时那人畜无害的模样。”裘永思又笑着说,“到处东张西望一番,谁一直打量咱们,谁就是妖怪,看见了告诉我一声。”鸿俊:“……”鸿俊探头探脑,四处看看,眼里充满了外地人进长安的好奇目光,其时侧厅内案几一排排整齐陈列,案下有壶有炉,外头秋天长阔,碧蓝如洗,间或飘着大朵白云,阳光照进来,实在是令人惬意慵懒的休息之所。学子们都在各说各的,数张案几后偶有人朝他们望来,都只是一瞥。“有人在看咱们。”鸿俊朝裘永思笑道,“按你这么说,不就有很多妖怪么?”“那是,这可是进了妖怪窝了。”裘永思皮笑肉不笑道,“不能现在出手,否则又把国子监毁了,长史会哭的。”鸿俊发现了一张案几后有三名年轻人谈笑风生,另有一少年为他们煮水。言谈间无人理会那少年,他看似十分无聊,便转头,盯着厅外庭院出神。不多时视线转来,与鸿俊恰好四目相对,便随之一笑。那笑容里竟是带着几分女子的柔媚之意,鸿俊的心蓦然疯狂跳了起来,一张俊脸红到耳根。鸿俊也随之尴尬一笑,裘永思问:“什么妖?”“可能是狐狸。”鸿俊转头,朝裘永思说道。方才那一笑里,鸿俊感觉到了非常明显的魅术。那少年竟是起身,朝两人走来,坐在案前,笑道:“这茶真香。”鸿俊:“!!!”裘永思倒是半点不显生分,说道:“还有一会儿才煮好,不着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杜韩青。”那少年一弯柳叶眉,眼睛里仿佛笼罩着水,身材孱弱,按着案前,眼睛只是朝鸿俊脸上、胸膛瞥,挨近了些,问,“你们呢?”呃……别靠太近,鸿俊心里说道,裘永思便介绍道:“裘永思,杭州人士,这位是我表弟,小鸿俊。鸿俊,你俩年纪应当差不离罢,多亲近亲近。”“才进京?”杜韩青眼睛不离鸿俊双眼,说,“下月初五可就开考了。”鸿俊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知道这是一只狐妖,然而还未容他细想,裘永思一脚便从案几下伸过来,不动声色地踹了他一下。鸿俊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看看杜韩青双眼,便笑了起来。杜韩青也忍不住笑,问:“你多大?”两人叙过年纪,鸿俊比杜韩青还要大了两个月,杜韩青便改口喊“哥哥”。又问两人住何处,裘永思只答在城中亲戚家下榻,今日过来国子监踩踩点,认识先生。“你这么小年纪,就来会试了?”鸿俊说,“真不容易。”杜韩青一笑道:“从小家里穷,都指望我考个功名呢。”说着又伸手来玩鸿俊腰间那枚碧玉孔雀翎,鸿俊生怕他一下就被五色神光弹飞出去,忙把它一按,裘永思便道:“开过光的。”杜韩青点点头,不远处又有人叫“韩青”,水烧好了,杜韩青便过去给他们泡茶。鸿俊观察杜韩青,心想只不知道他杀没杀过人,杀过多少人,他在曜金宫中听青雄说过,狐妖最擅长玩弄感情,蛊惑人心,作为妖族,狐妖的喜怒哀乐与人是最像的,同样也是最苦的,只因他们体味到身而为人的种种滋味,却又脱不得妖身。“待会儿他再来。”裘永思递给鸿俊一个汉白玉的玉佛,说道,“你就把这个送他。”“他不会来的。”鸿俊说。“他会来。”裘永思道,“这小子看上你了,挺明显,还好李长史不在。”鸿俊:“?”果然不片刻,杜韩青泡完茶又来了,看来他的几个朋友都只是使唤他做这做那,并不想搭理他。鸿俊盯着杜韩青看,杜韩青反而脸上一红,笑了起来,说:“你老看着我做什么?”“你挺好看的。”鸿俊说道,他是真心觉得杜韩青弱柳扶风的模样,确实有股说不出的风韵。“你读诗吗?”杜韩青朝鸿俊问。鸿俊马上说道:“读!”“喜欢谁?”杜韩青又问。“李白。”鸿俊说,“我最喜欢他了。”杜韩青说:“我倒是喜欢王昌龄呢。”于是鸿俊兴致勃勃地讲论起诗歌来,不得不说杜韩青虽是妖怪,诗词造诣倒还是可以的。鸿俊越聊越起劲,已忘了面前这家伙是只狐妖,只努力让他接受李白的诗,反而把杜韩青说得气呼呼的。日渐西斜,裘永思笑道:“咱们也得走了吧?”杜韩青说:“我不理你了。”鸿俊却笑了起来,说:“喜欢吗?”鸿俊把玉佛放案上,手指推给杜韩青,杜韩青惊呼一声,鸿俊说:“你喜欢玉,对吧?方才见你喜欢我这腰坠,却是我爹给的,不能送你,喏,给你这个。”鸿俊与人相熟前总是一副懵懂模样,一旦聊开了倒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忍不住还与杜韩青拍拍打打,杜韩青拿了那玉佛,瞬间十分感动,看看鸿俊。“我明儿来找你。”杜韩青说。“啊?”鸿俊傻眼,心想不要了吧,你要是进了驱魔司会很危险的。裘永思说道:“家里亲戚人多口杂,你俩约个地方见?”鸿俊便点头,与杜韩青约了明天午时丽水桥下,不见不散。黄昏时,李景珑从封府上出来。封常清拄着拐,站在门口,缓缓道:“总算有些长进了,从前你向来不会问我这话。”李景珑沉默,封常清又道:“你这一身抱负,我也是明白的,只是在朝廷中为官,不像你想的那般。为官者不过‘欺上瞒下’四字而已。待得瞒不住了,才是你有机会的时候。”李景珑说道:“到了瞒不住时,只怕就晚了。”“对于他们来说。”封常清说,“永远不晚,去罢,好好计议一番。”李景珑深锁的眉头始终没有解开,听完封常清一席话,反而更焦虑了。出得国子监来,已是黄昏时分,鸿俊才想起没查那三个人。“就在厅里呢。”裘永思说,“全变了狐妖。”鸿俊顿时下巴掉地。方才鸿俊与杜韩青聊天时,裘永思始终认真听着厅内杂乱的对话,那几人的名字进了耳朵,裘永思便观察了一番。“‘变’了狐妖?”“否则呢?你觉得哪儿的狐狸会十年寒窗苦读,赴京应考?”裘永思说道,“定是书生们在进长安后,统统被狐狸替了身,现在个个尖下巴,桃花眼,反而不难辨认,只是先前没想到这茬。”鸿俊:“那原本的人呢?”裘永思看了鸿俊一眼,两人都想到藏在晋云床上的干尸,不由得背脊汗毛倒竖。衔环结草“长史说得对,这确实是个大案。”裘永思说道,前脚迈进驱魔司,众人却已齐聚,正在讨论,见二人回来,一时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