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的冲势让骑兵们根本无法及时勒住马,连人带马活生生被串到了尖利的枝干上,成了阻挡后方骑兵冲过来的最强大屏障。草原上强大的精锐骑兵可以踏平任何阻挡他们的敌人,但其中,绝对不包括同伴的血肉之躯。随着前方的骑兵被生生扎死,后方的骑兵被挡住,无法寸进之时,所有的弓箭手,强弩手,大大方方露出头,毫无顾忌地在人和马的尸体缝中,尽情地射杀那一波波冲过来,却根本无法冲近他们,根本无法伤害到他们的楼兰骑兵。如果有步兵的配合,这些简陋的战车会在转瞬间被他们清空,为强大的骑兵开出一条通道,然而现在,骑着烈马的楼兰战士,却只能眼睁睁冲向死亡。利箭破空声,马匹哀嘶声,士兵惨叫声,响做一团,在这轰天彻地的混乱中,白毗耶的声音显得绝望而微弱:“冲过去,弟兄们,冲过去,大家一定要冲过去。”副将在身边大声喊:“将军,冲不过去了,乘现在,我带着人上前堵住他们的箭阵,将军带剩下的弟兄们逃吧,尽快逃出他们的射程。”白毗耶惨笑一声:“是我下的令,是我让大家冲向死神的怀抱的,现在,我怎么能自己离开。我是奉了王命来援救伊循城的,现在连城门都还没见到,我就带着一半不到的队伍逃回王城去吗?”他大笑着摇头,扬剑大呼:“冲啊。”快马载着这高大豪壮的楼兰男儿,冲进了满天满地的箭雨之中。而在他的身后,是无数脸色苍白,却神色毅然的男子,绝无退缩之意地跟随着他们的将军。阿罗顺已经将近七十岁了,他是楼兰最年长,战斗经验最丰富,也最德高望重的将军。在他的守护下,伊循城被攻击了两天两夜,也依然不失。相比以前几座城闪电般被夺下,班超的各国联军,在这里,才真正遇到了阻碍。当敌人如潮水般攻向城楼时,这位老将军,挺直苍老的身躯,站在城楼,和他的士兵们一起迎接鲜血和死亡,他的经验让他每次都能准确得判断出,敌人攻击的重点在哪里,一次攻势最多能持续多久,而守城方做出的打击回应永远都是迅速而有效的。他来往城头,激励士兵,使得将士用命,连普通百姓都走上城楼,协力抗敌,他细心周密,凡是汉军可以想到的攻城方法,他都事先想到,并先一步阻绝了一切可能。两天两夜,完全是血与火,生与死的缠战,联军再不能象前几战那样凭战术和诡计取巧,只能一寸土地一寸血地苦拼,而每一次,都被击退,只白白留下无数尸体,无数鲜血。两天两夜,联军的损失,固然不小,但楼兰的伤亡也同样巨大。一直不眠不休的阿罗顺双眼全是血丝,却不听从手下劝他略做休息的话,明明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是推开下属扶持的手,硬生生要凭自己的力量站稳。好不容易又打退了联军一次进攻,其他的士兵还有时间休息,他却要忙着安排重伤员撤离城楼,轻伤员另换岗位,安排把所有损耗的守城物资运上来,哪一处城墙需要修补加固,哪一处岗哨需要派人增设,所有的一切都要他苦心操劳。年迈的将军,仿佛不知疲倦得来回奔波,他不知道在夜风中,他苍然的白发有多么潇瑟,他不知道,在月色里,他苍老的容颜,在这几天内又多添了几许皱纹。他甚至不知道,这座城到底可以守多久,他只知道,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任何敌人,踏进他所守护的城池。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奔波劳碌,而不知疲倦。然后,听到了士兵大声报迅:“将军,有一队骑兵接近。”他扬声喝:“所有人备战。”一边快步跑向城头。这时早有眼尖的士兵欢喜地高声喊:“是我们的人,盔甲战马都是我们的,还有旗帜。”一时之间,欢声雷动。阿罗顺却不敢松懈,大声喝:“紧闭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他一边说,一边在城头极目远眺。清明的月色下,那一支骑兵队越来越接近,他的心也渐渐沉下去,那是楼兰的旗帜,不过歪歪斜斜,已然残破。那是楼兰的盔甲,不过无不染满鲜血,满目伤夷。骑兵已到城下,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两个人,一人嘶哑着大声喊:“快开城门,快开城门。”那声音是那么无力而焦灼。阿罗顺在城楼探出头去,大声喊:“你们是什么人?”那人抬起头来,城头的烈烈火光,映出他满脸的鲜血,让人看不清他的容颜:“我们是奉国王之命赶来的援军,半路上被汉人伏击,伤亡惨重,我们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赶到这里的。”他扶起着与他共乘一骑的人,勉力支起那人的头:“白毗耶将军受了重伤,快开城门,将军需要医治。”火光下,白毗耶双目紧闭,知觉全无的脸容让阿罗顺心中一紧。那人有气无力地喊:“快开门啊,再晚就来不及了,将军他……”他的声音酸涩,已带泣音。阿罗顺见了白毗耶,再无丝毫疑问,忙不迭大声喊:“开城门,取药来。”一边喊,一边迅速向城下奔去。他要去迎接那受尽苦难的同伴,他要去迎接地怀着必死的信念来支援他的楼兰兄弟,他要去迎接,那穿越了生死之线,拖着疲惫和伤痛之躯来到他身边的战友。然而……摩罗尼领着所有的奴隶兵徒步赶往伊循城,炽热的太阳在空中炙烤着大地,而人心也如烈火一般被焚烧。每个人都满身满头的汗水,连摩罗尼也是全身湿透。摩罗尼登上一处小丘,遥望伊伊循城的方向,盘算着到底还有多少路程,需要走多少时间。目光却在扫视远处的时候,微微一凝:“那里有人。”远处,有几个楼兰士兵打扮的身影,踉踉跄跄,扶持行走,行不几步,就有人跌倒,勉强爬起来再走。摩罗尼心中一沉,再往四下望,站在高处,看不到别处有人迹,应该没有什么埋伏,便同安归伽招呼一声,也不等后方的奴隶军,自己飞快地奔跑一路冲了过去。隔得很远便喊:“你们是不是楼兰的士兵,我是奉命来援助的奴隶军的首领。”那几个在烈日下满身鲜血,满脸疲惫的士兵,有人向他伸出手,有人大声呼叫:“救救我们。”有人仿佛因为看到了希望而失去了支持的力量,脚下一软,就跌倒了。摩罗尼飞马奔到,纵身下马,当先一个一身血的士兵摇摇晃晃走向他:“救命,城被攻破了,所有人都死了,救救我们。”摩罗尼心中剧震,大声问:“你说什么?”那人身子剧烈得晃动了一下,往地上倒去。摩罗尼心慌意乱,几乎失去思考能力,本能地扑上去抱住那人正跌倒的身体,口中继续问:“你刚才说什么?”这时,在他的身后,大批的奴隶军已经赶到近处,一人远远大声喊:“哥哥。”在这极短极短的瞬间,摩罗尼忽觉听到那个声音很熟悉,对了,是那个当初打他的尚辑,安归迦说过,他的哥哥是疏勒人电光火石之间摩罗尼心思已是连转,本来要抱住那人的双手猛力往外一推。眼前只见寒光一闪,一把短剑从胸口划过。如果不是他及时一推,这一剑,就已经扎进他的前胸了。他想也不想,飞快翻腕拔刀。这几个假的楼兰士兵也知道行刺失败,要逃走已经来不及了,同时大喝着跳起来,扑过来。他们唯一的生机,就是在后方那批奴隶兵跑到面前来的这短短的一瞬间,迅速制住这个首领,利用他做人质,安全离开。然而,他们遇上人的人是摩罗尼。这么长久的压抑,这么长久的痛苦,这么长久的焦虑,这么长久的愤恨,在这一刻,借着那扬起的长刀,摩罗尼终于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