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深深看一眼摩耶娜那已静静被陈聿修关上的房门,他转过身,大步离去,就连迦柯力在他身后连叫了他许多句,他也没有回头。罗逸多微微皱眉:“大王子是去找二王子。”“是啊。”迦柯力重重叹气,这可真是多事之秋,多灾之夜啊。只盼着这两个性子都一样固执的儿子,识大体一些,别在人家的王宫里闹出兄弟相残的把戏,让诸王白看一场热闹,要真弄出什么风波,震动龟兹,惊动诸王,甚至影响到将要发生的那件大事,那就……想到这里,迦柯力又长叹一声,觉得自己一头白发,迟早要为这几个任性的孩子掉光了。罗逸多低声问:“需不需要我去阻止。”“阻止?摩罗尼就是个头倔牛,阻止得了吗?”迦柯力苦笑“幸好摩罗诃素来冷静聪慧,在任何时候都懂得顾全大局,应该不会陪着他胡闹的。”房间里陈聿修静静守在摩耶娜身边,摩耶娜如一个无助的婴儿一般缩在床中,扯了被子蒙住头。陈聿修也不打扰她,也不追问她,只是一遍一遍地柔声重复:“别怕,摩耶娜,我在这里,我守着你,别怕。”那声音无比安详,无比温柔,又无比坚定,纵然在下一刻,天崩地裂,海枯石啸,他也必会静静守候在她的身旁不离不弃。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不知疲倦,不感枯燥,直到摩耶娜的颤抖渐渐停止,直到她的抽泣不再继续,直她到慢慢放松身体,直到她可以安安稳稳地闭目躺好。他用很轻很柔的力量,为她拉开被子露出头,看她散乱的头发,苍白的容颜,看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看那新的泪珠,从她眼角无声滑落。有什么东西在心间绞动,叫人痛不可当。他的手慢慢在空中握拳,他的眼,慢慢变做冷肃,只有声音依旧温柔:“摩耶娜,不管什么事,我会一直在这里。你先不要多想,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摩耶娜的呼吸渐渐平稳缓和,他这才略略放心,一侧身,坐在床上,静静看着摩耶娜那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已然憔悴的容颜。这是与他十年相依,共同长大的女子,这是他宁可流血,也看不得她落泪的女子,是什么人,伤她至此?她是草原的女儿,她是楼兰的女儿,她爱长空烈日,她爱纵马奔驰。她可以在京城郊外,孤身面对强敌而应对自如,她可以在玉门关前,坦然迎视寒刃而从容自若。再大的危机,她也微笑如故,再多的灾难,她也绝不放弃。即使是龙卷风中,生机尽绝,她也要以柔弱之身,生生把她重视的人从鬼门关前拖回来。到底有什么事,可以把她打击成这样,到底有什么人可以伤她至此。迦柯力已经十年不见摩耶娜,在他心中,这侄女儿还是当年的孩子,会为了很多小事去哭闹不休。可是,陈聿修却清楚地知道摩耶娜在娇纵任性之后的坚强和勇毅。摩罗诃的话,骗得过任何人,骗不过他和摩罗尼。但他不急不燥,此时此刻,摩耶娜身边需要他。他不能把摩耶娜一个人扔在这空寂的房间中,他要告诉她,她不孤单,她不寂寞,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要面对什么,永远有人,会和她,同进同退,生死与共,不离不弃。而真相若何,想必在他守候摩耶娜身边时,摩罗尼也一定去追寻了吧。无论摩耶娜是为什么受伤至此,他们都一定要查出真相,让伤害她的人,尝到报应。摩耶娜不再哭泣,不再颤抖,不再似无比寒冷般瑟瑟缩成一团。她的眼睛依然紧闭,然而,她并不曾睡着。她知道自己反应太激烈,她知道自己惊动了太多人,她知道自己的行为,会让摩罗尼和陈聿修起疑,然后,她已完全无力控制自己。这天地如此寒冷,身边有一个人这样相依相伴,相守相护,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可以感应到他的热量,可以感受到他的关怀。再深的伤,似乎都有痊愈的可能。再多的痛,至少知道,自己不曾孤单一人。但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眼睁睁失去了生命中的至亲,有两个兄长,一直守在她身边。一个从早到晚,抱着痛哭的她,不曾放手,一个日日夜夜,守在床前,细语安抚。这一切,到如今已遥远得直如前生。曾以为,天会崩,地会裂,山河为改道,星辰会移位,他们手足之情不会变,他们三个人,在任何时刻,都不会舍弃彼此。然而,她知道,从今以后一切都再不相同了。曾经的炽热情怀,无邪心意,再也不会拥有了。那么,现在这个守在她床前的人,又能坚持多久呢,又将在什么时候,离她而去,成为陌路之人呢。是不是,人生而孤独,便也注定一生孤寂,绝不会真正有相守相伴之人。陈聿修目不转睛凝望她,她闭着眼,可眼泪却仍不断滑落。她脸色苍白,双手在身侧,慢慢用力抓动着床和被子。他心中不忍,低声唤:“摩耶娜,你不要这样伤着你自己。”然后,下一刻,摩耶娜忽然坐了起来,抱住他痛哭失声:“聿修,聿修,不要离开我,不要舍弃我,求求你,永远永远不要做我的敌人。”她的哭声是如此惨烈而绝望,胸中有千万种情绪,万千种悲愤,却不得渲泄,沉沉绝望的哀呼一声一声,似自心中最深处奔涌而来,再从口中发出时,已然不似人声,只如困兽濒死哀鸣,悲叫低泣,一声又一声,短促凄恻。陈聿修脸色惶然,神色却又异常坚定。他毫不犹豫,收紧双臂,紧紧抱住她,一句又一句说:“摩耶娜,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舍弃你,摩耶娜……”他一遍遍重复,不厌其烦,在心的最深处,一字字许下他的誓言:“摩耶娜,我永远永远不会舍弃你,即使舍弃我自己,我也绝不舍弃你。只要你还需要我一日,我就留在你身边一日,等到……”他闭了闭眼,神色终露出一丝凄凉,轻轻俯下头,在摩耶娜耳边,无比温柔地继续重复:“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二殿下说需要安静,不见任何人。”鹰格尔挺身拦在摩罗尼面前。“闪开。”素性温和的勇士,眼中闪着狮子般愤怒的光芒。鹰格尔脸色冷漠,不肯退让半步:“殿下有令……”一句话没有说完,声音已被奔腾呼啸的刀势所淹没。鹰格尔仓惶出剑,刀剑相击,竟诡异得发出如击败革的声音,鹰格尔闷哼一声,跌跌撞撞连退四五步还拿不住桩,只觉胸中血气翻腾,一时脸色惨白。他已是尚武的匈奴部族中,有名的勇士了,想不到,竟连摩罗尼一刀都接不住。抬眼处,看摩罗尼眸如赤血,向殿下的居所直逼而去,如此愤怒和疯狂,若是伤及了殿下……他心头一凛,就待再次不顾死活地扑过去阻拦,房门倏然一开一合,摩罗诃已施施然出现在门外,眼色冷漠,看着狂风般呼啸而来的兄长:“好神勇,好威风啊,痛打落水狗弟弟的侍卫,是不是让你感觉特别满足。”摩罗尼强自按捺心中的愤怒,死死盯着他:“你和摩耶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摩罗诃不说话,只静静看了摩罗尼一会儿,从他的脸色和眼光中,看出他不得到满意的答案绝不罢休的决心,忽而一笑:“你真想知道。”摩罗尼沉声道:“自然。”摩罗诃眼中全是恶意的冷嘲:“你不会后悔。”摩罗尼冷声道:“有什么可悔的。”“好。”摩罗诃淡淡点点头,贴近摩罗尼,嘴凑到他耳边,声音低得仅彼此可闻:“还记得殿上那个教过迦兰跳舞的楼兰舞姬吗?她把摩耶娜拖到没有人的地方,告诉摩耶娜当年先王和王后之死全是父王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