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聿修脸色苍白,眸中闪动复杂的光芒,明显心内斗争极烈,以致于站立不稳,“你如今的官职是代司马吧,当年我初到西域,也一样是代司马啊。”班超忽转变话题,悠然一笑,陈聿修却是听得心中砰然。男儿能如班超,死有何憾。有朝一日,他是否能有班超这等无双志业,盖世功勋。这一切,是否要从楼兰国开始,是否真的要依班超的指点行事呢?班超没有看他,只淡淡说:“王子和公主来了,你们出关去吧!”(十八)摩罗尼与摩耶娜急于归国,并没有注意陈聿修神色不定,关门一开,对班超略略打个招呼,就催马冲了出去。摩耶娜的马跑得最快,象箭一般冲进关外白龙堆的茫茫沙漠里,风沙中,她衣袂飞舞,笑声如铃。摩罗尼也难掩脸上喜色,急叫:“别乱闯,白龙堆里可不能乱跑。”口里虽然在喝斥摩耶娜,但声音里却没有半点不悦,呼唤摩耶娜时,他自己也跃马如飞,急追而来。两个人都没有看到陈聿修闪烁不定的眼神和略显僵硬的脸色。茫茫白龙堆,死寂荒漠之地,此刻却似被摩耶娜的笑声溢满了。楼兰啊,我们回来了。整整十年了,魂里梦里,思之念之的故国。纵然身居洛阳,享受富贵,在天下间最繁华强盛的国都中受到礼遇,却如何能忘记故国山河,故乡风光。十年了,想念亲人,想念朋友,想念天山上的冰雪,想念孔雀河的流水,想念伊循无穷无尽的胡杨树,想念罗布卓尔的浩淼水泽,想念着最最熟悉的王都扦泥城。楼兰啊,我们回来了。班超在玉门关上,静静凝望三骑快马没入白龙堆风沙之中,耳旁传来副将徐飞的低问:“都护大人以为陈聿修最后会依大人之令行事吗?”班超轻轻一叹:“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事情不致于弄到他不得不用最后一招的地步,毕竟我不想让这个正直重义的青年一生痛苦内疚。”徐飞也忍不住微微一叹:“不过无论如何,为了国家,有些牺牲是必须的。”班超点了点头,忽回头看着玉门关内的远处,官道上,车马所带起的尘土飞扬,显然正有一队人往这边赶来。“贵客到了,我们快快迎接吧。”班超含笑下关。徐飞紧随在后:“早就按将军的意思准备好一切接待贵客的用品了。”班超看看这个眼珠乱转的副将,忍不住失笑:“我知道你心中好奇,你也别乱猜了,我告诉你,来的不是什么高官大员,更不是什么英武将军,不过是个和尚罢了。”徐飞愕然,忍不住叫了出声:“和尚?一个和尚到快要打仗的西域来做什么?”班超眼望渐渐接近的由百来人组成的车马队伍,微笑说:“他虽然只是一个和尚,不过绝对拥有影响西域各国局势的能力,而且,从他身上,或许可以寻出一桩十多年前,楼兰王室的秘辛啊。”说完最后一句话,扔下还怔愕苦思的徐飞,班超上马迎上渐行渐近的马车,遥遥施礼:“西域都护班超,拜见神僧!”(十九)玉树砌阶,金莲冉塘千种花卉璨若云锦。楼兰王宫的花开得正艳美,轻轻抚摸花瓣的手修长优美,比鲜花更能吸引人的目光,足以叫天下所有的画师和雕匠们为这样完美的手而惊叹。手的主人,深情地凝视满园的鲜花,轻轻抚摸着花瓣,感受花朵上点点露珠的清凉,似沉湎在一个无限美好的世界中。急促的步伐踏碎了花园的宁静,但即使是心如火焚的烈性男儿,看到那无边花海中美玉般的人沉静的神情,也会情不自禁,放轻脚步,摒住呼吸,惟恐惊动了天上的神祗。“出事了?”淡淡的语气,声音却如水晶般清澈动听。象疾风般赶来,心如乱麻的人,此刻却欲言又止,无端觉得打破这样的安宁,是天大的罪过。可是,万分紧急的事却又不能不说:“殿下,刚接到左贤王传来的密讯,摩罗尼王子与摩耶娜公主都没有死,他们回来了。”修长的手指轻抚花朵,动作无比温柔,并不因这足以在楼兰国内掀起巨澜的消息而有所动容。沉静,只是一刹那,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如过了千年万年一般,叫人全身心都在这样的等待中僵木了。美丽的手轻轻地摘下了一朵美丽的花,然后轻轻放手,任花朵旋转着落入尘埃。“殿下!”传讯的侍卫呼唤了一声,却又欲言又止。“这么好的消息,告诉父王了吗?”水晶般清澈悦耳的感叹声,却叫人从心底升起一股冷意。侍卫愕然惊呼,再叫了一声:“可是,殿下……”微微地摇摇头,如月光流转的银发轻轻泛起波浪,幽深无限的银眸里有无尽冷意:“鹰格尔,我的哥哥和妹妹要回来了,这难道不是好消息吗?”身为匈奴著名勇士的鹰格尔全身微微一颤,情不自禁屈膝拜倒,伏首不敢直视自己的主人,无意识地看到那刚刚落地的飘零花朵。美丽的鲜花已染尘埃,回思方才那摘花的一瞬,忽然让这个不知风雅为何物的草原勇士心灵深处升起了一种奇异至极的感觉。王宫中的花朵无数,各宫的供瓶,各处的用度不算,还有宫女们闲来的簪花传花,多有情趣,每天花园中都有不少花儿被摘下,却都不及方才那一刹让人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美丽的花朵,美丽的手。当美丽的手摘下美丽的花朵时,所有的美丽变成了残酷,那样一种美到极处的残忍和冰冷,叫他的心微微地,轻轻地紧了一紧。(二十)玉门关外白龙堆,是出入西域最大最可怕的坟墓,不知有多少英雄将士豪富巨商,在风沙中埋骨于这一片茫茫沙漠。若无楼兰国经验最丰富的向导,任何自以为熟悉西域的人也不敢轻易踏入白龙堆。而摩罗尼等三人,离开西域,已经整整十年了。归心似箭之下,贸然冲进白龙堆,却再也转不出去了。三天之后,三个人的马都因饥渴过度而死。三个人不肯放弃,带着仅有的水,徒步在沙漠中穿行,试图走出白龙堆。但翰海风狂,黄沙漠漠,竟看不到一点边界,找不出一丝希望。这曾吞噬了无数行旅商人生命的白龙堆,正等着他们的倒下。全身汗如雨下,湿透了衣衫,又被烈日烤干,然后再被汗湿,嘴焦舌燥,咽喉处痛得似要冒出烟来,但水,却已用尽了。摩耶娜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累到已然麻木得不似属于自己的双腿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往后倒去。走在前面的摩罗尼听到声音豁然回身,而在她身后的陈聿修及时伸手,扶住了摩耶娜。看着两个大男人惊吓的表情,摩耶娜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竟管脱水让她显得十分虚弱,但一笑之间,却依然有让人绚目的美丽。“只不过是没站稳,你们两个怎么一副吓破了胆的傻样子?”灿烂的笑容,欢娱的笑意,就似眼前的绝境根本不存在一般。自迷路以来,她从不曾放弃过微笑,深信着自己深深的信任和依赖可以让这两个男子在任何劣境中都不放弃寻找脱困之路。在这样美丽的笑容中,即使是筋疲力尽的男子,也会立刻振奋起来的。但是无论多么爽朗的笑声都掩饰不了她此刻的憔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陈聿修唇边有一抹苦笑,而摩罗尼目光微微一黯。“好啦,好啦,笑一笑啦。我都没灰心呢,你们两个大男人还不如女人坚强吗?”摩耶娜一边笑,一边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拉摩罗尼的脸颊,有意要拉松这个大表哥紧崩的苦脸。可是手只伸到一半,就停在空中了,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也完住僵住,望着前方,这个永远乐观欢笑的女子,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