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以为我容忍你,就可以口无遮拦。”安捷冷冷地打断他,漠然地看着莫匆,“放开。”莫匆毫不示弱地对上他冷漠危险的目光。这年轻人好像总是这样,坦然而平静地面对任何人,从来没有从谁哪里退缩过,也似乎……从来没把谁放在过眼里。除了安捷……除了这个一样不肯把他放在眼里的老男人。“你为什么不肯试试?为什么不肯试试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是何景明,那个脑子不正常,做事只会向畜生看齐,看上的东西就要霸到窝里的东西,我也不是那个崔木莲,你看清了,我是个活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耳语一样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似的,“我是……”他最后几个字却说不出了,只是深深地看着安捷,那双眼睛反射的光,在黑暗中格外得显眼,简直说得上是流光溢彩。太亮了,安捷想。为什么要回绝这样的温柔和执着?他茫然的问自己,为什么呢?这很难说清楚,或者只是个本能。莫匆只是个孩子,安捷又一次避开莫匆的目光,他可能只是因为他的年纪而一时被荷尔蒙迷惑……如此而已。安捷只是个一身臭毛病的老男人,他想。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骨子里居然有这样自卑的感觉,十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安饮狐,被何景明生生扼死在那间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了。宋长安说他很难想像,那种环境里生活了三年的人,怎么会不疯。安捷想,自己没有疯,可能是因为,已经先死了。这太可悲了。可是莫匆,这个又可悲、又可气,浑身上下除了一身从年华里偷来的皮囊之外没有半点优点的老男人……又哪里值得你这样迷惑了?安捷自嘲似的弯弯嘴角,掰开莫匆的手,不去看那年轻人越来越失望,越来越落寞的眼神,从对方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挂上档,踩下油门,慢慢地从野地里把车子开出来。天亮以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莫匆眼睁睁地自己好不容易撬开了这男人坚硬好比花岗岩的外壳,好不容易揪住他那深深隐藏在里面的内里,一不留神,又让他遛了回去。仍旧是那张有些懒散的,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放在眼里的脸。莫匆眼睛里的光彩慢慢地暗下去了,直到最后一丝也消失在黑暗里,他好像比安捷还要筋疲力尽地缩在副驾驶上,头歪在一边,沉默地看着窗外看不清的风景。两个人就在这好像要把人吞下去一样的沉默里一路开回市区,安捷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为什么,把车子开回了莫匆家和他那个租来的小屋楼下。将近一个月没回来过,安捷把车停好,这才轻轻地对莫匆说:“折腾了一晚上,你回自己家休息一会吧,省的在醉蛇那还得挤着,长安说小瑾应该好了。”莫匆默默地打开车门,两人一前一后,彼此无语地往上走。直到安捷到了自己家门口,一掏兜,才知道在换了不知道有多少身衣服以后,钥匙早就不知道去哪个猴山上扯旗了。他叹了口气,抓抓头发,回头对莫匆说:“你身份证之类的东西在身上么?银行卡也行,借我一下,撬锁。”莫匆伸手在身上摸了摸,随后低声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我那住一宿,小瑾一直有话想跟你说。天亮了再找房东要钥匙。”安捷犹豫着皱皱眉。莫匆苦笑了一下:“你是不相信我的人品还是不相信你自己的身手?我在你家住了那么长时间,算是礼尚往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安捷就是觉得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似的,他看着莫匆那种强挤出笑容的表情,总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天理不容大错一样:“其实我不是……”不是什么?他卡住,有些尴尬地站在那。莫匆也不言语,楼道里的声控灯终于在感觉不到任何人声以后熄灭了,黑暗中安捷感觉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轻轻地,轻轻地,像叹息一样地在他耳边说:“我是真的爱你……”煞风景的灯光听不懂人的言语,更听不到人心跳动的节奏,它只会机械的感应,然后应声而亮。莫匆在灯重新亮起来的瞬间后退了一大步,脸上带着某种“终于说出来”了似的解脱,和听天由命的苦涩。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出来的话太过轻易,可是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刺伤了安捷的眼。莫匆在等待着那一个回答,可是这常年缩在龟壳里的胆小男人,再一次证明了,他的勇敢、他的无所顾忌,只在面对枪林弹雨的时候才拿得出来——莫匆再一次失望地没有等到。他转过身去,心想,也许像这样,等啊等啊的,就成了习惯了。打开门,莫匆低低地说:“进来吧。”线索平静的海面上可能随时刮起飓风,比如二零零八年的金融危机。可是它毕竟随着美国房价的稳定而最终渐渐平息下来,就好像再大的暴风雨,也不可能一直折腾个不停。大海里面,最可怕的,永远是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潜藏的暗礁,隐蔽在人的视线之外,深深的被压在海底,像是传说中吞噬人灵魂的妖物。安捷让人帮忙以“精神压力太大导致身体不好”为由退了学。那些虚假的、一触即溃的平静终于全部远离了他。李就像是一道甩不掉的影子,潜伏在黑暗的地方,慢慢移动过来,等待着能让他一击必杀的机会,防不胜防。他茫然地靠坐在窗边,外面阳光灿烂,透过初夏的浓荫漏下来,地上斑斑驳驳,好像一副抽象画,刚刚下过的雨,让北京城长期灰蒙蒙的天空也终于见了蓝底,干净极了。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城市,每天都会有人死去。陈福贵最后还是交代了蒋吉姆实验出来的结果,据说那种虫子虽然有吸食动物脑浆的习性,但是进食之后,会分泌某种强精神致幻剂,比大麻的效果强上两三倍不止,成分未知。最重要的是,这种古怪可怕的虫子有极快的增殖能力,并且容易培养,对培养液的要求并不高。这意味着,这种全新的毒品有可以预见的极低的成本,一旦上市,那能够牟求的,就不能简简单单用“暴利”两个字来形容了。陈福贵几乎要把这要人命的虫子当成祖宗供起来,难怪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不肯说。翟海东立刻叫人秘密监视起整个毒品市场,还有各种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地方。被抽去脑浆的人越来越多,而奇怪的是,这些人恰好都是常年徘徊在各大帮派不务正业的,即使失踪,也不大会被人发现的那种。刚刚开始的时候,奇怪的尸体确实惊动了警方,可是慢慢的,对方做得越来越隐蔽,到最后几乎连安捷他们都很难找到尸体,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七颗头一起打包送来,而那些尸体,已经不知道在哪个阴沟里喂了老鼠。致幻剂……致幻剂……安捷敢肯定,那亮片虫对于r?李的意义绝对不是致幻剂那么简单,从死人的数量来看,他很可能在大量饲养这种东西,所能产出的高质量致幻剂,也许足够颠覆整个中国大陆的地下毒品市场。这么大的一块诱惑,如果说李还想得到他旧时的荣耀,就不可能放弃。可是事到如今,翟海东派去的人也没有发现这种新型毒品上市的迹象。恐慌在这圈子里蔓延开来,即使放纵挥霍生命,也不代表他们想死。安捷觉得,李的秘密好像大部分都已经呈现在了眼前,只差那么一小块,就那么一小块拼不全,所有的事情都好像隔着一层雾。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推开的窗户里灌进带着热气的风,楼下人声鼎沸。安捷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客厅上的挂钟,心里默默地倒计时,大概还有半分钟……果然,tv新闻联播前为您报时的那块大表坏了,莫匆同学也从来不迟到半秒。安捷没移动脚步,自家的门却自动打开了,莫匆自然地把钥匙从门上拔下来揣在兜里,小手指头上挂着个塑料袋,里面的鱼大概还活着,不时扑腾两下。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超市袋子,用脚把门合上,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轻车熟路。安捷悲痛地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被这兔崽子当时那脆弱到不行的表情给蛊惑了的?房东来给配钥匙的时候,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留了一串备份的,从此自己的地盘对莫匆来说如无人之境。小瑾那天一见到他,二话没说,先扑到他怀里大哭了一通,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直让安捷哄了她半宿,也不知道是谁捅了谁一刀。现在姐妹两个都已经暂时被送到醉蛇那去了,学校里暂时办的休学手续,有专门请的家庭教师负责两个小姑娘的课程。不过为安全考虑,人身自由稍微受到了一点限制。对门的房子只有莫匆一个人在住……安捷不用回头都能想得到莫匆那张笑得一脸志得意满的脸,说是为了省火,所以过来借厨房。掰瞎话也稍微用心一点吧?莫匆把一堆东西扔进厨房,回头看了安捷一眼,微微皱皱眉:“你不是感冒么,怎么还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