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之后,我觉得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只是心里还有一点纳闷,就这么一个年轻素女子,怎么就叫她‘纸糊桥’呢?就在我扭身回屋时,不料,那女子又说话了。她说,秋团长,你们工作队不是轮着到各家吃派饭吗,你敢不敢到俺家吃顿饭?!我一听笑了,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明天中午就去你家吃饭!等这女子走后,那村长对我说,秋团长,你可别听她的,你千万别去。我笑了笑,心里说,吃顿饭能吃到哪里去?“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就这么一顿饭,到底是吃出问题来了。这个叫‘纸糊桥’的女人,那晚在月明下,看得不太清,在大天白日里见到她时,那感觉就不一样了。她仍然是一身素,但素跟素是不同的。她穿着一件月白布衫,那布衫是浆洗过的,括括地绷着她的身子,就绷出了体态的洁净和曼妙。两只大辫是在头上盘着的,黑发上束着一条白绒绳,脚下呢,穿的是一双手工做的白孝鞋。你想啊,人干干净净的,一身素白,会照出什么样的效果?我进门之后,她就说了一句话,她说秋团长你坐,而后就再没话了,就一直端这端那地忙活着……说实话,往下就看不见别的了,往下,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就剩那颗黑痣了。那一颗黑痣就像是一团黑色的火苗,在眼前飘来飘去,倏尔近在眼前,倏尔又远在天边。就是那颗痣,使这顿饭吃得很有些特别。她家的饭跟一般人家一样,也是烙馍、面条,就多了一碟韭菜炒鸡蛋。看得出,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吃饭的时候,她话也不多,就在小桌旁坐着,勾着头‘嗞啦,嗞啦’地纳鞋底子。她偶尔抬头,那颗黑痣就跳出来了,就像是打信号似的,再一勾头,那痣就又不见了,晃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她的孩子,大约有三四岁的样子,却一直在院门口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小棍玩,我几次让那孩子过来,她都说是她和孩子吃过了。“饭毕,这女子突然说,秋团长,你轻易不到俺家,也没什么改样的招待你。我炒了一把‘满口香’,你尝尝吧。当时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是‘满口香’,就说,啥东西?她说,芝麻,不多,就一小把儿。还是黑芝麻,吃了养人明目,你想不想尝尝?我一听是芝麻,也不是啥主贵东西,就说尝尝就尝尝吧。不料,她又说,我们这儿的吃法跟别处不同,有一种很特别的吃法,能叫吃过的人十年不忘,所以它才叫‘满口香’,这吃法是有来历的。我这人好奇,听她这么一说,就想领教领教。于是,我说,咋个吃法,你教教我。她说,那你跟我来吧。“当时,我就像中了魔似的,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只见她掀开了耳房的布帘,一扭身走进去了。当我跟着走到耳房门口的时候,我猛地站住了,到了这会儿,我才品出了一点‘纸糊桥’的意味。我就傻傻地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女子进了耳房后,三下两下就把衣服脱了,脱得很净,她就光光地躺在席上,随手从床头上拿过一个小白布袋,从布袋里倒出了一小把儿芝麻,也的确是黑芝麻,她把芝麻倒在了肚脐处,围着她的肚脐眼儿倒了一个圆圆的黑圈……接着,她汪着两只大眼睛说,你还站着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吃芝麻嘛?是你说要吃芝麻。你要是不吃,我可就喊了……她活鲜鲜地躺在那里,可我就看见那颗痣了,那颗黑痣真就像是一支‘穿心箭’,它一下子就把我射中了,打倒了。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弯下身去,刚伸出手来,要去捏那芝麻,可就在这时,她却说,不是这样吃的,这样吃吃不出好来,要这样……说着,她伸出舌头来,做了一个舔的动作……”老秋接着说:“我这一生一世,如此奇特的艳遇还是第一次碰上。吃‘肚脐芝麻’也就这么一回。那真是‘满口香’啊!不瞒你说,就在那天中午,就是这个女子,一下就教我了六种方法:一曰‘龙翻’,二曰‘虎步’,三曰‘猿搏’,四曰‘蝉附’,五曰‘龟腾’,六曰‘凤翔’……到了这一步,我就问这女子,你年轻轻的,怎么懂得这么多?这女子快人快语,也不避讳什么,说都是她那死鬼男人教的。男人是煤矿工人,原先也不懂这些,纯是那些老矿工传授的。那些矿工在窑下挖煤,煤窑在几十丈深的地底下,是三块石头夹块肉,说完就完了。人下去之后,地底下黑咕咚咚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们说什么?就一个话题,说女人。尤其是那些老煤黑子,酸故事特别多,说人在窑上,命是黑的,路也是黑的,天天死人,说不定就轮到谁头上了。活一天就要好一天,多活一天都是赚的。男人信了这些,就学着做,回回都有新花样……后来那女子说,秋团长,我妨不妨男人我自己知道。他们这样对我,我没有走,主要是为了孩子,我咬着牙也得挺下来,把孩子养大。我这孩子你也见了,不满四岁,他叫个夏狗剩。我也不为别的,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要是有一天,我孩子遇上了难处,你要帮他。当时,我说,我帮,我一定帮……”老秋说:“我现在就告诉你‘肚脐芝麻’的吃法,这是人间绝技,对男人是大补哇!……”就这么,一夜一夜的,“说说女人”成了老秋定时定点的话题。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可对呼天成来说,却是苦不堪言!每次听老秋说这个,他的下身就会腾起一股烈焰,那心中的焦渴是不言而喻的。跟着,他眼前就出现了那个白色的幻影,那幻影在一日日地折磨着他。他想啊,他是真想啊!可是,在那种时候,他能吗?!这个挑战太痛苦了,这等于说是在欲火中自焚,是阉割自己。所以,每当老秋的‘说说女人’告一段落的时候,呼天成就快步走出去了。他总是独自一人在果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果园一墨一墨的,烟火头一明一明的,四周散发着青果的涩香,天上汪着满天星斗,天河里有牛郎星和织女星遥遥相望……他心里说,天上有憾事,人间也有憾事,这就是缺呀!可他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一条枪啊!后来,呼天成得到了一本书,可以说,是那本书把他救了。易筋经那是一本奇书。那本书是八圈偷偷地送给他的。有一段时间,当城里的“红卫兵”在村街里串来串去的时候,八圈吓坏了。他在城里待过,自然见识过那些人的厉害。说起来,他又是旧艺人,还曾有过一个叫做“浪八圈”的艺名,是“残渣余孽”呀!况且,他还冒充过“红卫兵”,这些事若是让外边的人知道了,一根绳子就把他捆走了。于是,他整天惴惴不安的,生怕呼天成把他交出去。一天傍晚,八圈担着一对空粪桶,在果园的木栅栏外边扭扭一趟,扭扭一趟,像小偷似的,窥探了四五个来回。后来,当呼天成走出来的时候,他刚好一探头,呼天成厉声说:“八圈,你干啥呢?!”八圈灰着脸,一扭一扭地贴上来,小嗓说:“天成啊,我犯罪了呀!”呼天成以为出了别的什么事情,心里一紧,头上的冷汗下来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八圈,那目光很毒。片刻,他缓声说:“八圈叔,你犯啥罪了?”八圈四下里看了看,拧着腰,又磨得近了些,仍小嗓嘟囔说:“在、城里,我、偷了一本‘四旧’。”呼天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说:“啥‘四旧’?”八圈很神秘地说:“书,是一本书。红卫兵抄来的……”呼天成问:“啥书?别磨磨叽叽的。”八圈再次压低声音说:“是古本,是个古本。带图。本来,我也不敢拿。收上来的书都一堆一堆地堆在仓库里。那一天,叫我干活的时候,有人踢了我一脚,一下子把我踢倒在书堆上,就那么一撞,把书堆撞乱了,露出这么一个珍本,书是用旧黄缎子包着的。你想,若是不珍贵,会用黄缎子包吗?我是唱戏的,我知道,用黄缎子包的东西,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开初,我也没想偷,可这心里,不知咋的就动了邪念了,等人转身时,我就把它揣在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