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跨出那座小楼的时候,他的腿竟然有点发颤。在那一刻,他的心竟然说,快点快点。当他跪下来时,他觉得他已无话可说……还说什么呢?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浑浊的咳嗽声。只见呼天成默默地站在了屋门口,看了他一眼,却又把身子扭过去了。呼国庆终于说:“呼伯,我对不起您,我给您丢人了。”呼天成背着身子,默默地说:“对不起我倒也罢了。你对不起这块土地。”呼国庆默然不语,他确实是无话可说。呼天成叹了一口气,说:“国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是两次。为一个女人,你一犯再犯,是狗改不了吃屎啊!”呼国庆一声不吭,他想,就让老人骂一顿吧。呼天成又说:“你知道你为啥会犯同样的错误?”呼国庆仍是不吭。只见呼天成厉声说:“因为你没有信仰!”呼国庆一惊,忙叫道:“呼伯……”呼天成一摆手说:“你不用解释。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我得把信仰给你种上。”呼天成沉默了很久之后,又说:“国庆啊,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弄出来吗?”呼国庆心里一热,再次叫道:“呼伯……”呼天成说:“也是为了这块土地呀。”接着,他问,“国庆,接受教训了吧?我要你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锅都是铁打的。”呼国庆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呼天成慢声细语地说:“国庆啊,你是聪明人,可你的聪明没用到正经地方。你呀,真是可惜了!”呼国庆一直低着头,静听老人的教诲。不料,呼天成却没再多说什么。他话锋一转,有些悲凉地说:“孩子,你呼伯老了,老了呀。”呼国庆心里一怔,忙抬起头,呼伯从没有这样叫过他,现在,他突然这样叫他,呼国庆竟陡然产生了一丝警觉:“呼伯,您……”呼天成说:“我老了,腿都锈了,干不了几年了。”接着,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考虑很久了,呼家堡缺个接班人哪……”呼国庆忙说:“呼伯,在呼家堡,是没有人能取代您的。谁也取代不了您。”呼天成又摆了摆手说:“我不是这意思,时间不饶人哪。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呼国庆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老人……呼天成却突然说:“这就是我保你出来的根本原因。”呼国庆一愣,说:“我?”呼天成说:“大材小用了?”呼国庆忙说:“不是,不是。”这时,呼天成说:“孩子,你知道你的电话是谁告诉小谢的吗?”这次,呼国庆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老人。呼天成说:“是我让根宝告诉她的。”呼国庆呆呆地、张口结舌地说:“那、那……”呼天成说:“我并不是有意要让你栽跟头。应该说,这是一次考验。我怕你再犯同样的错误,可你还是犯了。人年轻的时候,栽个一两个跟头,是好事。到了一定年龄,连犯错误的时间都没有了。”呼天成接着说:“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看看我的腿……”说着,老人把裤腿掀起来,让呼国庆看了他那发黑发紫的双腿……接着说:“孩子,我得了绝症了,活不了几天了。本来,我这腿四十多岁就要发作的,我一直坚持练功,可以说是多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听了这话,呼国庆更是吃惊地望着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呼天成很严肃地说:“这是一块净地,也是一份事业,是我花了四十多年心血种下的。现在到处都在腐烂。外边的腐烂我们管不了。我只要你保住这一块净地,实话对你说,用人的事,我一直不放心。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呼家堡的接班人。可考虑来考虑去,也只有你能撑起来。你是栽过跟头的。只要不再走斜,还是可用的。我带你一年,以后,呼家堡就靠你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也是我唯一的要求,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植在这里,用你的身家性命保护好这块净地。当然,我也给你说清楚,也有这样的可能,我也许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取消你接班的资格……”呼国庆迟疑了一下,说:“呼伯,您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呼天成说:“可以,你考虑吧。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不料,就在第二天,谢丽娟匆匆赶来了。她也是刚刚放出来的。放她的时候,还有一个条件,要她三天之内离开许田,走得越远越好。可她竟追到呼家堡来了。一身艳妆的谢丽娟一头闯进了呼天成的茅屋,当她看到呼国庆的时候,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她说:“国庆,咱走,你跟我走。”呼国庆看了看她默默地说:“你走吧。”谢丽娟说:“走啊。离开这里。这是一块腌人的土地,你又不是不知道。”呼国庆仍重复说:“你走吧。”谢丽娟气了,说:“你是人吗?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骨气?!”呼国庆不吭。谢丽娟说:“国庆,你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是说,世界很大吗?你不是说,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吗?你不是说……”呼国庆仍然不吭。谢丽娟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沉默。谢丽娟盯着呼国庆看了一会儿,突然勾下头去,贴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段话。谁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呼国庆眼里先是露出了诧异,继而,他抬起头来,慢慢地转过脸,惊讶地望着谢丽娟……这时,天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大炸雷!六月天打炸雷,是一个什么征兆啊?呼国庆怔住了。谢丽娟也怔住了。茅屋里,晃动着一个巨大的背影……当天晚上,呼天成突然发起了高烧!消息传出后,人们全都涌出来了,所有呼家堡的人全都涌到了村街上,静静地等待着呼伯的消息。人们忧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活呢?!后来,干部们急匆匆地从茅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狗!哪里有狗?!呼伯想听听狗叫。”于是,就有人飞蜂一样地开车找狗去了……夜半,有人终于把狗牵来了。可狗只叫了两声,却又很快牵走了。因为那是一只从派出所借来的狼狗……就在这时,村里唯一的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来,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呼伯想听狗叫,我就给他老人家学狗叫!”于是,她竟然趴在院门前,大声地学起狗叫来……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而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着徐三妮学起了狗叫!在黑暗之中,呼家堡传出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叫声!附录 平原上的一个传说土壤的气味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有一块小小的、羊头状的地方,那就是豫中平原了。踏上平原,你就会闻到一股干干腥腥的气息,这气息微微地在风里或是空气中含着,这自然是泥土的气息了。那么,稍稍过一会儿,你会发现这气息偏甜,气息里有一股软软的甜味。再走,你就会品出那甜里还含着一点涩,一点腻,一点点沙。这就对了,这块土地正是沙壤和黏壤的混合,是被古人称做“下土坟垆”的地方。这说明你的感觉很好。而后,从东向西,或是从南向北,你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下去,你会发现虽然道路阡阡陌陌,土壤是一模一样的,植物也是一模一样的。仅仅是东边的土质含沙量多一些,而西边的黏壤多一些;南边的碱性大一点,北边的酸性多一点,没有太大的差别。再走,你先是会产生一种平缓的感觉,甚至是太平了,眼前是展展的一马平川,一览无余,没有一点让人感到新奇和突兀的地方,平得很无趣。接着,你就会对这块土地产生一种灰褐色的感觉,灰是很木的那种灰,褐也是很乏的那种褐,褐和灰都显得很温和、很亲切,一点也不刺眼;但却又是很染人的,它会使人不知不觉地陷进去,化入一种灰青色的氛围里。那灰青是淡调的,渐远渐深的,朦朦胧胧的,带有一种迷幻般的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