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开完会,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市政府,直奔那家咖啡馆。我急着推开店门,因为用力过猛,门撞上一个正要走出来的女孩子。“唉唷!”她惨叫一声,右手揉着额头。‘对不起。’我立刻说。她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走出去。出门后又转过身再瞪一次。我又觉得尴尬了。‘老板,那个……’门把上铃铛的当当声还没停止,我便急着说话。“早走了。”老板没停下手边的动作。‘什么走了?’“把你画得像狗的女孩。”‘我不是问她啦!’我往之前坐的位子一比,‘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吗?’“有。”我松了一口气,原本还担心公事包会不见。老板背对着我洗杯子,基于礼貌上的考量,我不好意思催促他。等他洗完杯子并擦干后,他转过身,刚好跟我面对面。“还有事吗?”他问我。我先是一楞,后来才会过意,只好苦笑说:‘可以把公事包还我吗?’“用“还”这个字不好,因为我又没借,怎么还?”‘好吧。’我又苦笑,‘可以把公事包“给”我吗?’“嗯。”他低头从吧台下方拿出公事包,递给我。‘谢谢。’说完后,我转身离开,拉开店门。“写小说的人用字要精准,尤其是动词的使用。”我听到这句混在当当声的话后,不禁转过身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感觉。”‘又是感觉。’我第三度苦笑,‘那我找东西的样子像狗吗?’“现在不像。”他顿了顿,接着说:“找灵感时才像。”说完后,他走出吧台,到客人刚走后的桌子旁,收拾杯盘。我突然觉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扫地的武林高手,深藏不露。我离开咖啡馆,穿过马路,走进捷运站,上了车。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放松一下。头皮似乎不再发麻,头发们也都安分地待着,不再蠢蠢欲动。好像所有的麻痒正一点一滴从我的身体蒸发,并顺道带走一些燥热。再睁开眼睛时,已通体凉爽。回到家,刚打开门走进去,尚未弯身脱去鞋子时,看到客厅站着侧身向我的两个人,大东和他女朋友--小西。我还没开口打招呼,小西指着大东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我又走进另一个冲突的场合中。大东、小西和我三个人,似乎同时感到尴尬。我的头皮又瞬间发麻,大东的眼睛装作很忙的样子,东看西看。小西先是一楞,过几秒后便快步经过我身旁,夺门而出。大东在小西走后,慢慢地踱向沙发,然后坐下,打开电视。我弯身脱去鞋子,也走到沙发旁坐下。‘什么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过了一阵子,空气中的硝烟散尽,我转头问大东。“我也不太清楚。”他摇摇头,“大概是说即使状况再怎么紧急,我做事仍然不干不脆、拖拖拉拉。”‘这比喻不错,起码有四颗星。不过……’我笑一笑,接着说:‘我从没听过小西这样说话。’“她生气时,讲话的句子会一气呵成,没有半个标点符号。”‘是这样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没看过她生气。’“你当然没看过。”他苦笑着,“有人在的话,她就不会当场生气。”大东这话说得没错。认识小西也有一段时间,印象中的她总是轻轻柔柔的。她说话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愠不火。以刚刚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来说,她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会说:“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而且结尾的语气会用句号,不是惊叹号。小西的名字其实不叫小西,绰号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这样叫。因为她是大东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如果大东以后换了女朋友,我还是会叫他的新女友为小西。大东听久了,也懒得纠正我,甚至有时也会跟着我叫小西。我本来想问大东挨骂的原因,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大东的脸看来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进海里的乌龟的脸。我的个性是如果看到别人一脸沮丧,就会想办法转移话题。‘你的剧本进行得如何?’“待会要去开会。”大东拿起遥控器,转了另一个频道,接着说:“我们要讨论如何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干嘛要冲突?’我下意识摸摸头发,‘和谐不好吗?’“你不懂啦。”大东放下遥控器,转头跟我说:“电视剧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个性、背景、生长环境等,最好有一样以上是冲突的;或者他们的关系,与道德礼教或价值观冲突。这样故事情节在进行时才会有张力。”大东一提起剧本,精神都来了,像突然袭来的海浪将乌龟带进海里。“武侠剧当然不用提,剧中人物的善与恶太明显,因此会直接冲突。在爱情剧中,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东偏过头想了想,接着说:“以《罗密欧与茱丽叶》来说,如果当罗密欧爱上茱丽叶时,他们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话,故事还有可看性吗?”‘但我老觉得冲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没冲突吗?’“可以啊。不过完全没冲突的剧情,只能摆在晚上12点播出。”‘为什么?’“这样观众刚好可以看到睡着。”大东好像脱去龟壳,一脸轻松:“那是最好的安眠药。作这档戏编剧的人,可以试着改行当医生。”我正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大东又说:“就像我们既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们写进小说里,就是一个冲突点。”‘嗯。’我应了一声,‘我大概知道意思了。’“说到这里……”大东突然拍一下手掌,“你这个月的房租该缴了。”‘喂,我行动电话费也还没缴,你忍心催我缴房租吗?’“套句你常用的说法,租房子要缴房租是真理,我们之间则是友情;当真理与友情发生冲突时,我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你又不是学科学的人。’我闷哼一声。大东嘿嘿笑了两声,打开门,回头说:“我去开会了。”大东走后,我算一下这个月该缴几天的房租。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厅的酬劳,这个月我只要缴18天的房租。但想到还有电话费没缴和失去的几千块薪水,我就觉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却无力爬出来的乌龟一样可怜。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把《亦恕与珂雪》叫出来。在下笔前,想到刚刚大东说的“冲突”这东西,好像有点道理。仔细想想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或电影,比方日剧来说,《长假》是女大男小;《跟我说爱我》的男主角是哑巴、女主角正常;《东京仙履奇缘》的男主角很帅又没天理的有钱、女主角却超级平凡;《东京爱情故事》是一男二女,a爱b、b爱c,c不管爱谁都冲突;《101次求婚》是男丑女美,而且女的还背负未婚夫死亡的阴影,同样的阴影,也出现在男老实女凶悍的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即使主角之间并不冲突,甚至可说相当和谐。但正因这种和谐,却会形成另一种冲突。如《失乐园》和《恋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可是却分别拥有自己的家庭,于是很容易与社会道德观冲突。因此《恋人啊》发展出精神外遇的问题;《失乐园》则呈现出肉体的耽溺与挣扎。早期引进台湾的韩剧中,也是充斥这类冲突。看来明显的冲突,好像真是这些故事的精神。可是一想到要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原本趴在头皮上的头发,又试着站起来。今天已经碰过几次冲突的场合,我可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感觉。我的个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所以在我的设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当珂雪忘了带画笔要拉开咖啡馆的门,准备回家拿时,刚好碰见要推开咖啡馆的门进来找公事包的亦恕。这是他们第二次碰面的情景。由于门把同时被推与拉,于是亦恕脚步踉跄、珂雪险些撞到门。他们的个性特质并不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