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的画没有落地,而是随着微风吹到了前头的小池塘里。水融上黑墨,很快将整张画都糊掉了。红绫怔怔地看着水吞噬掉画上的少女和青年,心脏不知为何猛地一阵刺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让她疼得不能呼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幅已经糊掉的画,终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ldo;阿飞。&rdo;&ldo;嗯?&rdo;&ldo;我们回灵福馆吧。&rdo;&ldo;好。&rdo;☆、番外三又是一梦。睁开眼,入目的是白花花的帐子。坐起,看了看边上的空荡荡,饴糖忽然觉得好冷。明明不怕冷热的她在这一刻却觉得冷,刺骨的冷,寒冰的冷,让她忍不住想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手抚摸着边上的位置,饴糖怔了半晌,长叹一声。掀开被子,披上外衣,她穿上绛紫色的绣鞋摸着黑来到窗前将窗户给打开了。木质的窗户&lso;吱呀&rso;一声被推开,浅黄的月光照入窗户内,在地上留下浅色的光晕。自打李寻欢逝世到现在已过三十二年。三十二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他们这类非人类来说,不过眨眼瞬间。清源一直在找她,她离开灵福馆的这些年,清源一直在派青云观中的弟子寻她下落。饴糖知道清源找她无非是让她回去祭拜阿飞。六年前,阿飞逝世,一如当年的李寻欢一样,他的这一世终结。大家都不知道,其实在阿飞逝世的那个晚上,她回去了。怎么也是自己的孩子,看着长大的孩子,孩子要走了,做母亲的总是要回去送一程的,就算她这个母亲当得有多不称职。阿飞走的那个晚上,月色迷离,星空璀璨。她站在房门口,迟迟都没有进去。房门虚掩着,透过门缝看进去一片漆黑,红绫没在阿飞身边,这也是阿飞要求的,或许是不希望红绫将他死去的容颜记在心里吧。推开门进去,入目的就是一片黑,就算月光透入房中,也是暗得惊人。阿飞躺坐在床上,曾经的少年已是迟暮的垂老之人,他穿着件干净的暗灰色袍子,灰底黑纹,这是他这个年纪该穿的。阿飞没有睡,只是靠坐在床头,似乎在等人。饴糖推门进入的时候,她就知道阿飞在等她。饴糖站在床边,俯身轻唤道:&ldo;阿飞。&rdo;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又带了一丝颤意和隐忍。伸手抚上他的面颊,触及之处一片细纹。岁月的痕迹遍布他的面颊,就跟他的父亲李寻欢一样,细细的、深深的皱纹烙印在他曾经的面庞上。阿飞坐在这里一个晚上了,他在等他的母亲回来,现在终于等到她了。时间真的很快,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从曾经的小小幼童变成了如今的垂老之人。而她,他的母亲饴糖却如当年,年轻,美丽,充满着活力。&ldo;母亲。&rdo;他开了口,声音很轻,也很低哑。&ldo;你来了,你总算是来了。&rdo;如果今晚,饴糖还是没来,恐怕他就再也见不到了。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强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见饴糖一面。李寻欢死后的这三十二年里,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所有人都找不到她,而这也是她的愿望。就好像回光返照一般,阿飞抬起头看向饴糖,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清明。凝视着母亲秀丽的容颜,恍然间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他生母的容颜。饴糖跟白飞飞没有丝毫相似,都是母亲,却给他不同的温暖。有时候,阿飞会想,如果没有饴糖的出现,他的路或许就会像那个世界的阿飞一样。阿飞庆幸自己遇到了饴糖和红绫。母亲和爱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有三个。生母白飞飞,养母饴糖和爱人红绫。他很幸运,真的。想说的话有很多,可话到嘴边却又卡住了,看着饴糖的脸,阿飞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轻叹一声,阿飞道:&ldo;三十二年,从父亲离开到现在过去了三十二年。时间,真的很快,对不对?&rdo;饴糖轻声唤道:&ldo;阿飞。&rdo;房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黑暗中本该看不到对方的脸,可是阿飞却看得真切,饴糖亦是如此。房门口有声音,很轻,很细小,可两人却都没有在意。红绫在两个子女的陪伴下站在房门口,眼泪倏地从眼眶里滑落。沈曦和沈涟……她和阿飞的孩子。跟饴糖比起来,红绫是幸运的,因为她有两个流着她与阿飞血液的孩子。这两个孩子继承着他们的血脉,永远的续存下去。沈曦张嘴想问什么,却在触及到弟弟沈涟的目光时,选择了沉默。&ldo;当年,如果不是红绫示意,你还会将我带离祠堂吗?&rdo;这个问题在阿飞心里存留太久,很早以前他就想问了。如果说清源是饴糖该还的果,那他是什么?闭了闭眼,饴糖如是答道:&ldo;不会。&rdo;当年的阿飞有一双倔强的眼睛,他们离开祠堂前,饴糖是有带阿飞离开的打算,可当她触及到阿飞那双眼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带不走阿飞的。&ldo;呵呵。&rdo;轻轻笑出声来,阿飞好像早知道会是这个答案。&ldo;果然啊,母亲。&rdo;饴糖不骗自己,从小到大,她都没有骗过他。为人母,为□□,或许与寻常人家都不同,却做得相当不错。&ldo;母亲,你是我的好母亲,也是父亲的好妻子。&rdo;&ldo;阿飞,你记住了……&rdo;一眨不眨地盯着阿飞,饴糖用那双一如既往明亮的眼睛,认真道:&ldo;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最重要的。你是我和小李子的儿子,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rdo;阿飞的嘴角微勾起一抹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道:&ldo;父亲不在了,往后……我也不在了,你就只剩下清源了……母亲,别在外四处漂泊了,回灵福馆,回归宁客栈,这两边都是你的家……曦儿和涟儿会孝顺你的……&rdo;饴糖看着阿飞,定定地注视着她的孩子,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汇集,挂在眼角,正待落下。那是她的眼泪。&ldo;曦儿和涟儿还要照顾红绫呢。&rdo;&ldo;你是他们的奶奶。&rdo;&ldo;红绫还是他们的娘亲呢。&rdo;饴糖吸了吸鼻子,道:&ldo;清源已入仙道,凡尘俗世也该断了。我与他的果早在他成年的那一天就已经两清了……&rdo;阿飞摇摇头,笑道:&ldo;清不了的,母亲。从你收养他的那天起,你与他的缘就已经结在一起了。世上,有很多人都是有缘无份,还有很多人都是有份无缘……你,我,清源还有父亲,我们都是有缘有份才会牵绊在一起的……这份牵绊就算我们死了,也不会被轻易斩断。你说,对不对?&rdo;&ldo;阿飞。&rdo;饴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抹笑容,最终还是无果,只能抿紧唇,道:&ldo;越来越聪明了。&rdo;阿飞轻笑出声道:&ldo;我什么时候不聪明过?做你的儿子,哪能不聪明呢?&rdo;饴糖嘴唇嗫嚅,想说什么还是沉默了。阿飞道:&ldo;母亲,阿绫拜托你了。&rdo;说着,他面色似有些疲倦,动了动身子,他缓缓躺回床上,将只盖在双腿上的被子往上挪了挪,盖到胸膛处。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他望着已经坐在床头的饴糖,半晌,才道:&ldo;这一生,好像有点不够,明明幸福了那么多年,却舍不得。&rdo;最后,阿飞慢慢地闭上眼,唇角边溢出一丝轻叹,带着他短暂却又相对来说漫长的一生中的眷恋,轻声低喃道:&ldo;阿绫……&rdo;饴糖仰起头看了看天花板,漆黑一片,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她却像是看到什么珍奇异宝一般,迟迟不肯低下头。挂在眼角的透明液体还是滑落,与门外的低低呜咽声相呼应。微弱的白光在饴糖的眼前流动,透明的只是一小团的白色光体缓缓从阿飞的身体里出来。那是阿飞的魂魄,小小的,温暖的魂魄在她肩头停留了小一会儿就飞出了房内。那是饴糖留不住,也不能留的属于阿飞的小小魂魄。人的魂魄与其他六界都不相同。人的魂魄是没有样貌和形体的,它们都是一团的白。回应着远方的勾魂使者的呼唤,前往属于它们的地方。只有在转生,过桥,喝孟婆汤前的那一刻,他们才会短暂的变回生前的模样。然而,当孟婆汤下肚之后,它们又将变回白白一团,前往轮回投胎转世。下辈子,阿飞是男还是女,谁知道呢?就连李寻欢的下辈子,她也不知道是男还是女。若是女子,她将守在暗处伴她一生,让她此生安乐无忧。若是男子,她将与他再续前缘,直至他的终结。阿飞走的第二天,清源来了,还是跟个孩子一样,扑在阿飞的身上大哭着。自打清源修成筑基期后,他就不再哭泣了,虽性子活泼开朗,却也沉稳了许多。在饴糖的记忆中,清源成年之后就大哭过两次。一次是李寻欢逝世的时候,一次是阿飞逝世的时候。阿飞说她是个好母亲,可饴糖自己心里明白,她并不是一个好母亲。她的一生早在进入李园的那一刻就是李寻欢的了。没有了李寻欢的世界,她也不要了。说她冷酷也好,说她自私也好,饴糖……从最初本身开始就仅仅只是为了李寻欢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