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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页(第1页)

“我要……”沈晚冬笑着,故意停顿了下。正在此时,她发现上首坐着的杜明徽招手将仆人唤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眉眼间透着不耐烦与对“名妓”惯用伎俩的厌恶,这老人只是淡淡地对唐令说了句:老朽有些犯困,就先告辞了。说话间,杜明徽就让下人把他的软轿抬起,闭着眼,不愿再瞧这对叔侄俩的“打情骂俏”,想赶紧离了此地,回家用“颍水”来洗耳朵。(注2)而荣明海见舅舅要走,赶忙起身,有些无奈地看了眼沈晚冬,又轻摇了摇头,示意女人莫要放在心上,他待会儿就回来。“求叔父给侄女儿一个机会,去整理散落于天下的坟籍。”沈晚冬不急不缓地说出这话,并恭敬地再次给唐令磕了个头。她用余光去瞧周围的大臣,武将倒罢了,对这些文质彬彬之事并不甚了解,那些文臣则相当讶然,不太相信这话能从一个风尘女子口中说出来。而杜明徽这会儿果然不着急走了,给仆人使了个眼色,重新入座,好似要接着听下去。“你说什么?”唐令有些吃惊,饶是他平日里见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这会儿竟也不知如何接过这句话。“回叔父的话。”沈晚冬笑着起身,落落大方地环视了圈周围的大人物们,丝毫不露怯,不急不缓道:“自四十年前“慕元之乱”始,经籍便遭厄运。逆贼慕棠与元之献驱其骄兵悍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北方民不聊生,而虎视眈眈的宋人更是趁机侵占戍边数州县,北方缙绅、士人被迫南渡,无数典籍散亡,此一大劫也;贼枭慕棠在北方自立为帝,大肆搜捕坑杀有为士人,三十年前太祖皇帝愤起讨贼,诛杀慕棠,收复北方,那逆贼在大梁被攻下的当夜,自焚于上阳宫,大火烧了三日三夜,致使密府图籍烬毁,此又为一厄。”说到这儿,沈晚冬发现唐令的脸色忽然不对劲儿了,眸中的怨毒和悲痛难掩,他端起金樽饮酒,谁知竟因手抖,扬出了少许。不过失态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恢复平日里的冷静沉稳,垂眸看着殿中的沈晚冬,点头微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对陈年往事了解得很。”说罢这话,唐令扭头看向杜明徽,笑道:“本督记起几年前杜大人向本督提议,要颁下“求书令”,重新整理典籍。可朝廷事忙,此事一直搁置了下来,不想本督的侄女儿竟也有这份心胸。”杜明徽捻须微笑,道:“夫经籍者,开物成务,垂教作程,圣哲之能事,帝王之典达。整理坟籍非一朝一夕之事,那得无数翰林学士倾尽心血方能达,不知小姑娘这番话,是哪位先生教的?”(注3)沈晚冬笑了笑,这老头在疑心她呢。“杜大人,小女原本编排了支叫《桃李春风》的舞,可听闻大人要来此,特意在三日前临时将舞改为这支《关雎》,小女才疏学浅,不登大雅之堂,还请您指点一二,跳得怎样?”杜明徽一愣,好哇,这小丫头是在给他卖弄才学呢。果然,有个武将不懂风雅,拊掌大笑,插嘴道:姑娘跳的舞自是极美的,琴弹得好,唱的也好。杜明徽白了眼这武将,小声骂了句俗物,随后抿了口茶,向众人解释道:“姑娘跳的舞,头一支是《关雎》,次为《葛覃》,最后一支为《卷耳》。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可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并未有半点哀伤之味。不少后学怀疑,难道孔子说错了么?原来那古乐章的通例皆三为一,乐而不淫者,当为《关雎》《葛覃》,哀而不伤者,正为《卷耳》。难为姑娘这般有心思,腹内果真是有才学的。”说到此,杜明徽来了兴致,竟也忘了自己有“腿疾”在,起身朝沈晚冬走去,他目光坦荡,上下打量沈晚冬,点点头,决心再考量番这个想要做大事的小女子,笑道:“小姑娘说是要整理典籍,你倒说说,如何做?这样做的意义又何在?”沈晚冬早在多年前就听父亲说起过关乎古籍目录之事,加之数日前决心洗净名声时,便在腹内打了多遍底稿,她给面前这儒雅博学的老人屈膝行了一礼,笑道:“汉朝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群书,刘氏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注4)。宋朝的郑樵说:学术之苟且,由源流之不分。书籍之散亡,由编次之无纪。(注5)小女秉承父志,校勘群籍,编撰目录之书,辨学术,考源流,以便后来学子读书。”(注6)“你,你说什么?”杜明徽身形有些晃动,这话似乎有三十多年未听到了,难道这姑娘竟是那人的后人?老人皱眉,仔细打量沈晚冬的眉眼,不错,是有些像。杜明徽也未当着众人的面问沈晚冬父母是谁,哪里人氏,他只是点头捻须微笑,一派的云淡风轻,眼里尽是欣赏喜爱之情,十分坦荡地看向唐令及荣明海等人,笑道:“姑娘的确有灵气,若是日后有名师指点,用心苦读,想来必有番成就。”正在此时,荣明海大笑,十分适时地插了句嘴:“舅舅向来吝惜溢美之词,难得对沈姑娘这般喜爱,想来姑娘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说到这儿,荣明海看向唐令,十分欣慰地笑道:“咱们姑娘既有此志向,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莫若就请杜大人在旁指点教授,也是一桩美事,督主觉得呢?”“咳咳。”只听杜明徽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瞪了眼荣明海,朝着东边的方向恭敬抱拳行礼,淡淡拒绝:“老朽承先帝和太后重托,教授皇上学业,战战兢兢,从未有片刻放松。”听了此话,沈晚冬脸有些发烧,老先生还是嫌弃她出身风尘,不愿自轻了身份指点教授她。也罢,今儿的目的已经达到,日后借着叔父的权利,纠集些宗师学子,主持修个私家书目也是好的。可就在此时,她瞧见杜明徽从怀中摸出个“经折装”的古籍(注7),又从袖管里拿出支毛笔,轻旋出笔帽,将笔和古籍递给沈晚冬,笑道:“老朽还不知姑娘芳名。”沈晚冬忙恭敬接过笔,打开经折古籍,在首页认真地写下“沈晚冬”三个字,复将书笔举过头顶,送还给杜明徽。“字也不错,日后可帮着老夫抄写经籍。”杜明徽淡淡地说了这句话,他眯着眼看书页上的名字,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无比震动,错不了,这姑娘的字和那人的字几乎一模一样,是有家学渊源的。当年沈老弟钦善可是逆贼慕棠的关门弟子,才学横溢,尤其精通小学,虽与他政治立场不同,但于学术,他二人却又是知己好友,那辨学术考源流的话,正是当年沈老弟与他论道数日之后所说。慕棠三十多年前兵败如山后,沈老弟竟也失踪,这些年他不知暗中寻访多少次,连半点消息都没有。哎,造化弄人,他的女儿竟沦入风尘,可怜可叹。不对,那阉狗唐令是孩子的叔父,瞧他的年纪,倒是与逆贼慕棠之孙相仿,难不成沈老弟的失踪,竟?杜明徽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事太大了。“咳咳咳。”杜明徽咳嗽了数声,仍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态度,冷眼瞅了番唐令与荣明海这等争权夺利的俗人,道:“老朽明早还得进宫教授少帝,时候不早了,告辞。”荣明海与唐令同时起身,要去送杜老。谁知杜明徽大手一挥,十分嫌弃地瞪了眼这两人,将自己的鞋子脱下,踢给赤脚的沈晚冬,随后招手,让阿大阿二将软轿抬来,坐了上去,淡淡说了句:“两位大人不必客气,就让小姑娘送送老夫。”众人大惊,这老头子虽未答应收了沈晚冬,可却将鞋子脱给了她,是不是暗示有种传其衣钵的意思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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