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甫来。登时将局面主导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武力足以横扫一切花招,纵然是容止,在他面前也讨不得好。顿了一会,观沧海低声道:“意之,能否暂且回避,我有一些话想要对我这位师弟说。”王意之点了点头,虽然他也惊讶于容止与观沧海的关系,但还是体贴地转身走远,给这对师兄弟留下一个私密谈话的空间。王意之才走,观沧海便叹道:“容止师弟,你今夜不该来,杀人是好办法,也是坏主意。”容止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可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外有天如镜远在平城出招,内有身体时不时会发作的隐患,内外交逼已经足够煎熬,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王意之如风过洛阳,眼看便要带着楚玉漂泊而去……他要做什么才能得到满足?他要如何才能消灭心底的不安?他想来想去,竟然找不到在楚玉身上下工夫的途径,那个女子就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无法伸出手去触碰。生平头一次如此不知所措,强大而紧迫的压力令他的他选择了最极端的道路,斩草除根。观沧海思索片刻,忽然似有所悟,他的面色有些怜悯:“容止,你心乱了。”倘若是从前的容止,不会用这样粗暴而极端的手法,纵然用了,也会雷厉风行,立下狠手,而不会一直等到他赶来阻止。容止目光沉静,月光映在徐缓的江水中,也溶进了他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尽管神情无恙,可是他心中却因为观沧海的话,微微的,微微的,动了一下。他不知道如何留住楚玉。他素来智计百出,胸藏城府,要做什么事,转念之间便能想出无数手段,可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对楚玉下手。头一次这样,因为一个人,不知道如何是好。所有的智谋思虑都付诸流水,连伸手出去都仿佛成了禁忌,唯恐指尖的锋芒摧毁眼前的平衡。他的狠辣手段,他的坚忍心机,现在完全无用。做什么都不妥当,说什么都是错。……终于开始不知所措。是在什么时候,茫茫雪地之中,艳红如火的人影凄厉怨毒地诅咒:上天绝不会让你如此逍遥!终有一天一定会的!瞬间,容止眼瞳猛然收缩。当初听见时,只当时笑话,如今想起来,却仿佛可怖的魔咒,化作荆棘的绳索,纵横交错地缠绕住他的身体。观沧海看不到容止的细微神情变化,只继续道:“我帮你骗骗人本没什么,只是你不能杀王意之,从而今起,一直到他离开此地,我都会伴他左右,你若是有把握能胜我,便尽管来吧。”容止微微点头,毫不迟疑地收剑转身,顺着原路返回。他不是观沧海对手。武力上不及,花招也不管用,他会的东西,观沧海大半都会。王意之已经杀不得,他也没必要在此继续停留。容止走得很慢,很缓慢,脚步是一如既往地平稳从容,可是不知为何,王意之从远处看着,却产生一种错觉:那在月色下更显朦胧的雪白身影,好像迷途的旅人,在尝试寻找正确的道路。……一夜就这样过去。洛水之畔的杀机在溶溶月色里消弭飘散,一夜听春雨楚玉的话,就这样轻快地掠过满园春色,宛如离弦的利剑,一发便不回头地,刺入容止耳中。容止撒鱼饵的手轻微地顿了顿,接着又恢复如常,他微微淡笑道:“是么?祝你一路顺风。”楚玉点了点头,她侧身坐在容止身旁,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有点儿舍不得你,不过这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啊,纵然是好朋友,也有必须分离的一刻,今后我会常常想念你的。”是想念“观沧海”。容止没说话,他嘴唇弯起完美的笑意,嘴角微翘着,显出仿佛心情极好的模样:“确实有些可惜,你也是我极相合的好友,今后我也会偶尔想起你的。”声音,语调都没破绽,带着浅浅的欢喜,以及些许怅然,这应该是“观沧海”的表现。楚玉笑道:“只是偶尔吗?你真是不会讨女孩家欢喜,你该说今后会日日想念我,这样说不定我心一软,便舍不得走啦。”她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没瞧见容止的嘴唇张开一线,然而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下一刻,她又很快地道:“说笑说笑,你就是真这么说,我也是要走的。我一直很向往王意之那种逍遥邀游的境界,就算他不来邀请我,总有一日,我自己也很想四处走走。现在时机正好,流桑桓远又恰好走了,我个人少了许多牵绊。路上有王意之作伴,想必不会无趣。”容止轻声道:“确实如此。”楚玉又与容止谈了许久,她即将离开,心中有些不舍,又想起一年来与“观沧海”相处的趣事,说得甚是开心,直到中午,日光直射之际,楚玉才意识到自己耽搁了太长的时间,她连忙向观沧海告辞,接着回家去处理私务。除了差遣人去城外给王意之传一个准信外,她还要及时处理宅院的所有,包括家中仆人的安置,以及财物的收拢。时间很紧迫,她只剩下不到两日了。楚玉走后,容止依旧坐在池塘边,他慢慢地扯下蒙眼锦带,随手弃置一旁后,身形好像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地低头凝视着池水。明亮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于地面投下一个浓暗的缩影。池水之中各色鱼儿还在欢快地游来游去,这些都是楚玉养的鱼,她有时候好些天忘记喂食,容止便会弄些鱼食来投入水中,就如同今日楚玉来之前他所做的那样。他的身体是静止的,眼神也仿佛完全凝固,漆黑漂亮的眸子不曾浮现丝毫波澜,目光亦没有片刻转动,来来往往的游鱼倒影在他的眼眸中,好像映在镜子里。满园都是郁郁葱葱的生机,但在这一个小小的角落,包裹住的却是清冷的寂寥。容止就这样坐了很久,他一点也不担心楚玉会去而复返,因为她既然要离开,必然有着很多的事情要处理准备,她将会忙得连偶尔想起他都困难。正午的日光慢慢偏斜,在天穹之上走过了每日的轨迹,逐渐稀落,光线也逐渐黯淡昏黄,容止缩小的黑影随着光线的角度偏转,一点一点地拉长,最后与夕阳一同没入黑夜。入夜了,容止依然坐在水池边。家中侍从大半是他的部下,他未曾传唤之时,没有人敢擅自前来打扰他,更不会有人知道,一眨眼便是七八个心眼的容止,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内,什么都没想。他只是在,发呆。呆过了半个白日,又呆过一个晚上,清晨的第一束光穿破云空之际,容止的身上却湿得仿佛才从水里捞出来。昨夜,下了一场小小小小的雨。绵绵春雨,雨丝细得几乎感受不到,可是在悄无声息间,清寒的湿润又缓缓地浸染万物,很小的雨,却足足下了一夜。而容止,也沐在这春雨之中,过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