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华抬手回抱住他:“宣离,到底是怎么了?早上时候还好好的。”裴洛犹豫一下,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爹说了,如果八天里攻不下沂州,就要退兵。但我们现在决不能退兵。”绛华微微笑道:“还有八天,你现在着急也没用。”他勉强笑了笑:“是啊,至少还有八天,还来得及。”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我都急得失态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现在去找迟大人,他应是能帮到我。”裴洛走出军帐,正好在半路碰上迟钧。想来迟钧也是来找他的,立刻上前道:“殿下,下官刚听说你立下军令状,这个实在不算是明智之举啊。”裴洛重重闭了一下眼,待睁开时神色已经和平日一般:“迟大人,你在襄都待了十多年,可知道有哪些造桥的能工巧匠?”迟钧摸摸下巴:“殿下,你该不是想……”裴洛点点头:“我看齐襄很多地方都起水患,他们还能把桥建起来,一定什么独特之处。恰好困龙滩每日有一个多时辰水势平稳,我们就用这段时间把桩子打到江底,到时候用铁锁和木板铺到对岸。”迟钧笑了一笑:“可这八日时间太短,恐怕会来不及。”裴洛淡淡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来不及?迟大人,麻烦你去召集人手,我会派人去准备东西。”言毕,就转身走了。迟钧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如果可以过了这道坎,或许不失为一代明君,文才武略俱是上乘,可惜……未必有这个机会了,可惜啊……”天下(2)桩子钉入河床发出的闷响,即刻被水流的哗哗声淹没。雨虽是止了,然而在苍茫夜色中放眼望去,俱是一片朦胧水雾。当的一声,最后一根桩子钉入河床。裴洛站在水中,身上冰冷,却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抬眼望着天边,天色还未亮,第八日就不算过去。他转身上岸,只见绛华端着一碗姜汤站在边上等他,手臂上还挂着一件干净的外袍。裴洛低下头看她,伸手接过姜汤:“入夜的风这么凉,你怎的还等在这里?”绛华看了看摆在一边的沙漏:“还剩下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岗哨换人的时候,不如再等一等。”裴洛笑了一笑,“反正我爹和大哥也不会一大早就过来,就差了两三个时辰我抵死不认就好。”绛华扑哧一笑,忍不住道:“你这人真是的,差几个时辰也要赖。”裴洛牵着她往军营走去,慢慢道:“我能不能保住性命就靠这招。之前没有和你说,我是立下军令状的,如果办不到可要人头落地了。”绛华狠狠地扫了他几眼,最后还是没生气:“我原以为你的毛病只有风流,结果现在连性命都赌上了,真是五毒俱全。”裴洛失笑。“裴将军……殿下,手下的兵马已经全部点齐了,随时都可以出发。”凌镇予大步走过来,颇有几分忧色,“只是征战多时,士气难免不振。”裴洛微微一笑,不甚在意:“这点我也想到,凌兄不必担忧。”他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也差不多了,直接拔营罢。”凌镇予领了军令走开了。裴洛伸手拉起绛华的手,慢慢贴近脸颊:“不管是成是败,这都是我最得意的一战。我其实,实在没有多少把握。你说得对,我把性命也一起赌在这一战上了。绛华,我从前一直都是一介纨绔子弟,幸好让我遇上了你。”绛华斟酌一阵,轻声说:“我并没有改变你什么。从前在漠北都能熬过来,这一关一定不会过不了,我只盼你得胜归来。”裴洛握紧了她的手指,淡淡笑道:“时候差不多,我也该走了。”他缓缓松开手,眼中一直带着淡淡笑意,慢慢道:“你知道么,从前我还以为自己会像个纨绔子弟一样过日子,最后老死在府上,可大好男儿怎么能安于锦衣玉食,空自消磨意志?绛华,我不能为你着想,对不起。”绛华头一次见他流露心意,不由一怔,却还是笑着说:“你快走罢,不然就错过出兵的时机了。”军旗迎风展开,铁甲暗沉,五万大军聚于困龙滩边,却寂然无声。河滩中已经铺上了铁锁木板,一直延伸到对岸。江面上水汽迷蒙,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对岸的情形。天边起的阵阵白雾,对于他们来说,的确也是利大于弊。裴洛拨转马头,扬声道:“各位将士,我们大周能不能站稳脚步,就在今日这一战。”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我想这里诸位的家人都还盼着大家回去,而我的家人也在南都。所以我宁愿堂堂正正地战死,也不愿沦为笑柄,让家人蒙羞。这一战,许胜不许败,沂州就是我们攻下的第一城!”他从鞍边拿起擎日弓,一指对岸:“出发!”言毕,当先从河桩之上策马而过。水流湍急,有漩涡在脚边打转,像是要择人吞噬。裴洛勒马缓行,回首看去,只见身后将士身上的铠甲暗沉,渐渐隐入雾气之中。他知道手下的将士已行军多日,兵力不足,这样一支疲惫之师要胜过对方实在有些困难。如果拿不下沂州,局势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大周只怕立刻要覆亡。裴洛手指用力,握住长弓。他慢慢回想傅徽在龙首原决战之时的镇定神态,他不敢自比傅帅,却必须稳住军心。雾气尽头,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的岗哨。他弯弓搭箭,一直将弓身拉得吱嘎直响,瞄准哨岗的支柱,回首清声道:“皇天在上,若此箭中,我大周便可覆灭南楚!”他没有回头去看,甚至别过头看着后面。凌镇予压低声音道:“殿下,这使不得!”裴洛淡淡一笑,倏然松开手指,只听嗖的一声羽箭已经破空而去。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哨岗最粗的一根竹竿从中断裂,瞬间坍塌。他一拨马头,低下身从鞍边取下长枪,当先冲入敌方军营。凌镇予同他并骑,大声道:“裴兄,我今日方知,傅帅怎会将他一手带出来的三军交给你!”他不称殿下,也不称裴将军,一声裴兄的确已经是衷心的认可。裴洛长枪疾刺,回首淡淡一笑。他不知暗地里练过多少次,就算是闭着眼,也能射准靶心。他不信天命,可中军的将士却信,这一箭可说是最好的激励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便将自己的全部赌在这一战上。延庆元年冬,大周在惨败之后,以少胜多,顺利渡过素有天堑之称的困龙滩,不到一日攻占沂州城。南楚举朝震动,关于周朝将取而代之的传言在南都如尘嚣直上。“他们说你闭着眼睛将南楚的主帅一箭射死,当时雾气立刻都散了,霞光满天,旭日东升。”绛华轻轻地为卧在膝上的男子揉着太阳穴,“这还是第一种传言。第二种是你这一箭带着霞光万丈,穿过南楚军营,对方被这逼人气势所摄,四处溃逃。还有第三种……”裴洛低声笑道:“事实却是损兵折将、伤兵为患,不得不在沂州整修一段时日。”他伸手按着腰上的伤口,有气无力地开口:“我原本觉得多几道伤疤才有男子气概,现在身上真的没有一块平整了。”绛华轻轻嗯了一声,笑说:“还好是胜了,你的脖子总算得以保全,不然那一块疤还更大。”裴洛闭上眼,轻声道:“不过也就最后这么几回,以后都不必我领兵了。”绛华手上一顿,突然问了一句:“宣离,你想当皇帝么?”“半分都不想,再说这也轮不到我。”他懒懒地开口,“虽说当了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不过我还是不喜欢被这么多见都没见过的女人整日盼着,何况每日看奏折就能磨到大半夜,更加没这份闲心。”“你就想到后宫三千,”绛华手一滑,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幸好轮不到你,否则这天下都被你弄得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