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还是一动不动,也不做声。裴相爷微微抬起手掌,却打不下去了:裴洛眼中的倔强,就和自己二十多岁时候一模一样。他想起当年的事,怒气横生,又生生克制住:“你现在不肯带路,也没什么,反正这是迟早的事情。”裴洛慢慢回神,直直地看着父亲,轻轻道:“爹爹当真要去看?好,我带路。”他牵过马缰,翻身端坐马上,扬鞭策马,只听身后马蹄声响紧紧跟随。就是父子,也有不能说的事情。既然今日要全部揭开,他也不在意了。裴洛突然勒马停在一间院落之外。只见小院烛火昏黄,隐约可见窗格后的一个身影,身段窈窕,水袖曼舞,一举手一投足间都风情万千。裴相爷神色微变,还不待说话,只见那窗后的女子突然扬声浅唱:“浅笑吟,轻展眉,当年巷里初见晏。竹马易折,青梅枝老,私语许长干。欢愉苦短,闻得边烽起狼烟。山连远山,望不尽,多少佳期梦回中。倚阑干,泪潸然,桂影倾倒青花盏。云笺凝墨,轻叹不付,画梁啼双燕。紫檀碧玉,问得秋晚扶云鬓。题叶竹心,雁过也,几回烟雨倚重楼……”他想起过往,忍不住握紧缰绳,手上青筋暴起。裴洛下马,淡淡道:“既然爹爹想看,那么现在就是了。”裴相爷脸色铁青,从马上下来,才刚踏到实地,就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襟,往墙上撞去:“你很好,真是好极了,我裴绍竟会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裴洛推开抓着自己衣襟的手,靠着墙:“我娘才是瞎了眼,怎么会跟了你!”裴相爷眼中精光一现:“你说什么?”往日点点滴滴的愤怒累积起来,终于找到了出口。裴洛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不顾一切地对吼过去:“你要是真嫌弃她出身烟花之地,就不要娶她!现在娶了她,又娶别的女人,才把她生生逼疯了!”裴相爷怒火攻心,忍不住重重踢了他一脚,踉跄着退开两步:“就算是我逼死她的,你又想怎样?你要是够本事,就来逼死我,反正我迟早也要被你这不肖子气死!”裴洛抬手捂住腰腹,气势还是不减半分:“我就是要娶烟花女子,一个还远远不够,那些千金小姐我碰都不会碰一下!”忽然院落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醉娘站在门口,讶然道:“宣离?裴相爷?”青梅压枝繁(1)裴相爷定了定神,仔细看了对方一眼,一脸讶色:“醉娘?”醉娘疾步走过来,扶起裴洛,神色焦急:“宣离,你脸色怎么这样白?是不是哪里伤到了?”裴洛气息渐平,苦笑道:“腰上被踢了一脚,没事。”裴相爷似乎还有些震惊,问了一句:“是宣离为你赎身的?”醉娘站直身子,微微含笑:“当年是宣离来君自醉将我包下,现在又为我赎了身的。虽说我是他的阿姨,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他全部都帮我安排好了。裴相爷,宣离是个好孩子,你不要责怪他。”她抬手摸着眼角的皱纹:“相爷,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皱纹也出来了,白发也有了,我慢慢的、也不因为姐姐的事情怨恨你了。不,这原本,就不该怪你的。”裴相爷脸上颓然,轻声道:“罢了,若不是我当年娶了正妻,你姐姐也不至于会那样。”醉娘低下头,抬袖擦了擦眼角,福身道:“相爷也不必再自责了。宣离有你教导,才会有今日,我姐姐泉下有知,定会欣慰。”裴相爷转头看着靠墙站着的儿子一眼,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的,文不成武不就,就这一点本事。”裴洛还是没吭声。反倒是醉娘微微一笑:“父子之间哪里还有隔夜仇的,宣离你还是随相爷回去罢。”裴相爷嗯了一声,又问道:“我看这里地方偏僻,不如明日找个南面的、更大的院落。”醉娘摇摇头:“相爷心意,醉娘心领了,可我还是喜欢这里。”裴相爷只好点点头,牵过坐骑:“我裴绍可没有那种挨了一下子就娇贵得要人去抬的儿子。”裴洛直起身,一踩马镫,衣衫轻拂,便端坐在马背。父子俩在寒风中并肩策马,渐渐远去。绛华等了又等,还不见裴洛回来,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她自然想先去睡的,只是怕这裴公子回来后硬是将她拉出温暖的被窝,只好乖乖地等着。只是实在太无聊,只好将对方那床被褥铺了一遍又一遍。到底是相府二公子,连被褥也轻软多了,不知道盖起来会不会很舒服?不知过了多久,裴洛总算磨磨蹭蹭地走到房里,没拿正脸向着她,声音低哑:“你还没睡?”绛华不禁开始腹诽,这真是一句废话,她要是睡了难道还会坐在这里吗?裴洛又哑着声音道:“你去睡吧。”绛华奇怪地看着他,总觉得今日的裴公子很不对劲,不光声音哑了,便是说话时候也是微微咬着牙有些颤抖。她站起身,走过他身边,突然瞥见他左脸微红,似乎肿起了一个五指印。她走出门,想了想,又去打了一盆温水回到裴洛房里,房中的烛火已经被吹熄了:“裴公子,你还没洗漱呢。”裴洛语气有些不耐:“我想睡了,你别来吵我。”绛华将手巾用温水浸湿了,轻轻走到床边,低下身用手巾慢慢地帮他抹脸。裴洛轻轻地嗯了一声,往里床挪了挪:“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陪着我。”绛华其实很想义正言辞说一句裴公子请你自重之类的话,只是今日对方真的太奇怪。她很是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裴洛在黑暗中看着她:“只要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把你怎样,我答应的又几时赖过?”绛华不由道:“你以前又没答应过我什么事。”她和衣躺下,总算看清楚裴洛脸上那个肿起的五指印,嘴唇似乎被咬破了,有鲜血凝结着。裴洛闷闷地开口:“这是被我爹打的。”绛华不由对裴相爷肃然起敬,竟然给他逮到裴洛犯错的时候狠狠打了一顿。裴洛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就知道你会幸灾乐祸。其实这还不算什么,腰上那一脚才是狠,半边身子都麻了。”“如果起了淤血的话,还是尽早揉开。虽然现在会痛点,但以后会好得更快。”“……绛华,这个时候你应该问我,是不是很痛,要不要揉一揉。”绛华哦了一声:“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揉开淤血啊。”裴洛顿时无力,看了她好一阵才笑笑道:“我也是糊涂了,和你说话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么。”隔了片刻,他又道:“你也见过我大哥和三弟了,其实他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我却是庶出的。”这件事情早在慕府时候,就听张大娘说过了。她点点头道:“是啊,我还听说你出生的时候霞光满天呢。”“你从哪里听来的?”“嗯,是慕府掌厨的张大娘说的。她还说你三年前考武举输得很惨,被相爷用茶杯砸了,还说起燕蓉姑娘入门大半年都没见过你的人……反正你的事,我大概都听过了。”裴洛良久都缓不过来:“怎么这些丢人的事你全都知道?”绛华心想,这就是所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了。“其实我娘亲原本是君自醉的一个舞姬。当年,不知多少达官贵人等着看她一支舞,醉娘那次唱的那首长干曲就是我娘最喜欢的。后来碰上了我爹,为她赎了身,就带回府去了。”裴洛淡淡道,“后来爹又娶了一个女子,就是现在的裴夫人,也是我的大娘。大娘她出身好,自然是正妻了。不过在我爹心里还是喜欢我娘的,对大娘生疏冷淡。”“我听说,当年相爷和慕老爷都要争着娶裴夫人,最后还闹到反目。”“也不是全然如此,我爹和慕伯父本来在言语上就不怎么合得来。慕伯父当年的确看上了大娘,而大娘最后嫁给了我爹。父母之命不可违,就是这样而已。”裴洛轻轻道,“可是我娘亲知道自己出身,生怕有一天被爹冷落了,时常担惊受怕。日子久了,就开始疑神疑鬼,看到爹和大娘说一句话就要发半天脾气。大娘很贤惠,虽然被爹这样对待,还是隐忍着不发。后来,爹自然是和大娘越走越近,而对我娘越来越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