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没什么反应,但也任由曲峥云将披风的带子系好。曲峥云随即就开始吩咐小厮备车。至于那曲直原本所说的禁闭,叶白是早已忘记,而曲峥云却是不在乎了。楚馆位于飞云城西北,是飞云城最大的乐馆之一,亭台楼阁,画檐飞栋,自是寻常。天色尚早,楚馆还颇为冷清。所以当叶白和曲峥云踏进楚馆时,楚馆的管事一下子眼尖的瞅到了两人的身影,当即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带着满满的笑意迎了上来:“少城主,曲少东,难得见你们一同而来,今日可要好好指教指教我们这里的乐女才是啊!”这么说罢,楚馆的管事又笑呵呵的对叶白道:“采衣可是等少城主等得都染了风寒了,少城主也真狠的心,先头才许下承诺要带走人,跟着竟就平白晾了采衣十来天,连个消息都没有。”叶白懒得开口。曲峥云就微笑的接了道:“就找何姑娘吧,还是原来的地方。”原来的地方指的是楚馆后院一栋独立的小楼仙鹊楼,却是整个楚馆最昂贵的地方,一个晚上,便是不吃不喝,也要花去普通殷实之家一二年的家用银子。管事脸上的笑容是越发热情了:“自然自然,仙鹊楼可是日日留着,只等少城主驾临的。”言罢,管事对着旁边的跟班连连吩咐,这才亲自引着两人来到仙鹊楼。仙鹊楼在楚馆的最里边,有一个独立的院落,院落设计得极精致,南面池塘水色悠蓝,上头的荷花虽已败了,毛色雪白的鹭鸶却三三两两停在池塘边,或展翅或歇憩,不一而足。池塘的对面,是一栋以朱红色为主色调的小楼,楼有三层高,铺琉璃瓦,建飞翘檐,横梁彩绘,窗椽雕花,精巧别致。而在这栋楼前,还站着一个女子。那是一个眉目如画,眼染轻愁的女子。往事知多少(下)仙鹊楼中,管事已经知趣退下,偌大的厅堂内,便只剩叶白曲峥云和一袭湖绿长裙的何采衣。何采衣敛裾下拜:“采衣见过少城主,见过曲少东。”叶白神色淡淡。曲峥云微笑道:“何姑娘起来吧。”何采衣又拜了一拜,这才起身拿起一旁的绘红梅图案的琵琶,低声道:“不知少城主和曲少东今日想听什么曲子?”曲峥云正待说话,跟着出来的长随却忽然走进仙鹊楼,覆到曲峥云耳边说了些什么。曲峥云听罢,点了点头让长随先行出去,这才微带歉意的对身旁的叶白道:“阿寻,外头有人找,我出去一下,你先和何姑娘一起坐坐吧。”说完,曲峥云又对着何采衣微笑:“何姑娘,阿寻这几日着实有事,所以才没来见你。你便先弹一曲《长相思》,再同阿寻好好聊聊罢。”何采衣并不说话,只微微点头。曲峥云又同叶白说了几句,就要离开。但离开之前,他忽见叶白领口的宝石扣子有松动的模样,不由俯下身,伸手便仔细的替叶白重新扣上。叶白没有避开,只不经意的抚了抚还配在腰间的长剑。而何采衣在看见曲峥云俯下身的时候便敛了眼,专注调弦。扣好扣子,曲峥云直起腰,见叶白的衣衫再没问题了,这才转身离开。于是小楼内,便一下子静了下来。何采衣依旧垂眸调着弦,长发顺着她就算着了比甲也明显瘦削的肩头迤逦而下,色若泼墨;底下是和裙子同色的腰带,缀一块羊脂玉佩,玉佩下面,湖绿色的裙子有百褶,在地上散成了一朵花的模样,裙子下面,一双金莲含羞似怯的露着。点点琵琶声忽然响起了。音调平缓,似透着些哀伤。叶白听不出曲子,也辨不了好坏,所以他只把目光停留在了何采衣抚弄琵琶的素手上。那当然是一双漂亮的手。青青葱葱,柔若无骨,贝壳般的指甲上一点粉红,女人的妩媚中透着少女独有的活泼。叶白只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确定,那双手,永远拿不起剑。曲峥云正坐在楚馆大厅二楼一个封闭的雅座中喝茶。从仙鹊楼中出来后,他并没有去见什么人或处理什么事,而是直接来到了楚馆大厅的二楼,点一壶茶看底下来来往往的客人消磨时间。坐得久了,茶就有些凉得。曲峥云并不在意,就着凉茶也继续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快入了夜,楚馆的大厅便有些闹了,丝竹声并低低的谈笑混在一起,颇为喧杂。曲峥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地方——江宁曲家,并不缺更美貌的侍女和更有才情的乐伎。当然,她们还更为清白干净——他这次来,只是想让闻人寻见一见何采衣。然后看看何采衣能不能问出一些事情。一些他问不出的事情。曲峥云继续漫不经心的扫过楼下的大厅。有坐在角落沉默不语的独臂人,有占据大厅中央高声谈笑的富商,还有拿刀佩剑面目森冷的江湖中人……蓦的,曲峥云的视线凝在了大厅后的一点上。玉石头冠,石青披风,正是叶白!“……阿寻?”一下子怔住了,曲峥云忍不住看一眼角落的沙漏,面上是再明白不过的惊讶,“只有半个时辰……”只有半个时辰……何采衣甚至无法把人留下来用完晚饭?这么呆立一会,揣着几分复杂难辨的心情,曲峥云转身推了门,便匆匆往楼梯下赶。叶白踏入了楚馆大厅。相较于来时,现在的大厅已经明显热闹了许多。然而这和叶白并没有关系。目不斜视的,叶白穿过一众似想上前和他打招呼的客人,径自向外走去。兴许是叶白神色太过冷峻,周围认识闻人寻的,不论是相熟还是仅仅点头的,此际却都踟蹰着沉默的留在原地,不敢上前。大厅内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来,一直有着的窃窃私语声也尽数消失。留在大厅内的人像是被感染一般,齐齐向叶白的方向看去,只有一个坐在角落的独臂人,依旧垂头饮酒,不闻外事。径自前行,叶白的视线扫过独臂人,又平静无波的移开,继续踏步。然而仅仅两步之后,叶白却似想到了什么,忽的停了下来,继而走向独臂人所在的地方。独臂人还端坐着喝酒。他的左手端着酒杯,衣衫很单薄,唇色也泛着点青紫。叶白看了对方空荡荡的右袖一会,而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独臂人的脸上,道:“傅长天?”安静的大厅顿时有了小小的骚动。天下宫现在如日中天,宫中叫得出名号的人当然也为世人所熟悉——何况,昔日的傅长天还是唯一一个能跟在叶白身旁的人。而叶白,曾和天下宫主并驾齐驱。一直喝酒的傅长天终于抬起了头,于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便映入了叶白眼里。时间真的没有过多久。叶白看着面前的人。面前人的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唇际有笑纹,眼神却始终阴郁。时间真的没有过多久。叶白这么想着。然后他握了剑。握剑的手,绵软无力。甫见叶白,傅长天的眼底飞快的掠过了一丝惊讶,但这丝惊讶转瞬便被掩了去,他只冲叶白点头:“原来是少城主。”叶白开了口:“你的右臂怎么回事?”“不小心而已,劳少城主挂心了。”依旧坐着,傅长天只欠了欠身,平静道。叶白看了傅长天的袖口,那里本该用银线绘上一只穿过云霄的大鹏。然而眼下,却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于是,他开口:“你离开天下宫了?”傅长天微皱了眉,继而点头:“是。”“河洛的事情,失败了?”叶白极难得的继续问下去。虽不解飞云城的少城主为什么会特地关注自己的事情,但这些事有心的人都能查到,傅长天也就并不真的在意,只道:“少城主想问什么?”叶白沉默了一会。这一瞬,傅长天仿佛以为看见了对方流露出某种情绪,然而等他再注意时,叶白依旧神色淡淡。然后,叶白开了口。他道:“秦楼月开始清洗和叶白有关的人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傅长天近紫黑色的眼眸中一掠而过!傅长天的神色冷了下来,他望着叶白,眼中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森冷:“少城主,傅某尊重你,希望你也能尊重你自己。秦宫主和我家大人自幼相携,素性交好,并肩而战十年有余。而今叶大人不幸罹难,秦宫主早已通告天下,誓言要为大人报仇雪恨。傅某河洛断臂失利,愧对宫主,更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大人,因而自请离开,却不知少城主先前那番话,到底从何而来!”说到最后一句,傅长天的声音已经转厉。叶白沉默的听着。他听见这些年自己唯一一个始终跟着他的人对他说,说他和秦楼月自幼相携,说他和秦楼月素性交好,还说他和秦楼月并肩而战十年有余。……十年有余。叶白敛了一下眼。而后,他平淡道:“既如此,那便罢了。”傅长天眼神愈沉:“少城主慢走,傅某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