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没有回答来传话的人,而是吩咐跟着自己的人直接去请药王爷——既然叶白的手已经不能拖了,那就干脆不要拖了。不管药王爷要治不要治,想治不想治,他总要叫人把叶白的手治好,只此而已。做完这件最紧要的事情之后,闻人君再转过了头,这才跟着那传话的人来到郊外的寺庙,等着一空禅师。一空禅师并没有让闻人君久等,只是除了一空禅师外,还有一个人跟着进来了,白发如雪,双目紧闭。闻人君皱了眉:“瞎子神算?”跟着一空禅师进来的陈言之笑了起来:“久仰飞云城主风采,今日总算能够一会了。”言罢,陈言之也不多话,很干脆很爽快地就说,“这次一空禅师是来做个添头的,那句话,是我着人传的。”闻人君面色不变。同陈言之一起走进来的一空禅师则口宣佛号,合掌致歉:“老衲听闻城主近日正在奔走求医,按说并不该在此时叨扰城主,只是……”“只是我携恩要挟,这才无可奈何,做了中人。”陈言之大笑道。一空禅师一声叹息,似乎无可奈何。闻人君并没有什么表示。其实有了陈言之着人带来的那一句话,哪里还需要什么中人?找一个双方都熟悉的,还是属于佛门净地,德行崇高的人,不过是在表明自己没有恶意。没有恶意?闻人君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却越发淡漠,只道:“陈先生想说什么?”陈言之看着一空禅师。一空禅师却看向了闻人君。闻人君便点头道:“禅师先出去吧。”一空禅师点点头,再宣了一声佛号,道一句“老衲就在外边。”,这才转身走了出去。厢房的门合上了,闻人君和陈言之相对而坐。坐下之后,陈言之不开口也不给闻人君开口的机会,摸了桌上的茶壶就一通牛饮,待一壶去了半壶之后,他丢开茶壶一抹嘴巴,就笑了:“城主想必知道我的意图的……我只问一句,城主还没有放下吗?”还没有放下吗?闻人君有了一瞬的晃神。……叶白自深沉的黑暗之中清醒过来了。他不知道时间具体过了多久,他只清楚,自己做了好长的一个幻梦,梦中有着闻人寻的一切。而在仿佛记录一样的幻梦之中,还有一个殷殷切切的声音不间断的唤着——唤着闻人寻的名字。叶白睁开了眼。他看见了何采衣。何采衣正跪在叶白面前,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神则更是复杂,又有惊惶又有期盼。见到叶白睁开了眼,她的嘴唇飞快地抖了一下,继而就开口道:“阿寻?……”何采衣的声音很沙哑,就像是连着好几个时辰不间断说话之后会有的沙哑。叶白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对方。何采衣的眼睛就渐渐亮了,她直起身,再抖着唇问了一句:“阿寻?……”叶白还是没有出声。何采衣亮起的目光落在束缚叶白双手、跟椅子连在一起的铁环上。看了那冷冰冰的铁环片刻,何采衣的目光又落到了叶白脸上,然后,她微一咬牙,一伸手,就解开了束缚着叶白的东西。得到了自由的叶白并没有伸手拔剑。不止没有拔剑,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弹一下。何采衣不可置信地看着叶白。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见阿寻了,可是,可是如果不是阿寻,一个曾经会对着要寻死的她说‘要么离开,要么死’的人,又怎么会在被自己设计完又得到自由之后,还一动不动?是不是,这个方法真的有用?是不是,她还可以再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何采衣几乎颤抖起来,她勉强定了定神,却依旧克制不住上下打着颤的牙关,这让她本就不稳的声音里还多了一些极细微的咯咯声:“阿寻?你是不是,回……”何采衣的声音堵住了。她看着叶白,看了很久,然后她忽然开始笑了,笑到一半,又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透过指缝,何采衣的声音很沙哑也很含混。可是叶白听清楚了。他清楚,对方是在说:——闻人寻,我是不是真的找不到你了?叶白是看着何采衣的,可是他想到了闻人君……以及他自己。何采衣还在哭着,叶白并没有出声,他等着何采衣宣泄——他头一次,对一个旁人有这么好的耐心。何采衣的声音慢慢弱了下来。叶白终于动了手。他伸手抚向对方的脑后,然后看着对方软软倒下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傻瓜。”是的,傻瓜。不过……刚刚好,不是么?叶白侧过身,他从一旁的铜镜里,看见了一双血色似的瞳孔。……“陈先生是在说什么?”晃神毕竟只是一瞬,下一刻,闻人君已经冷淡地开了口。陈言之叹了一口气:“城主,有些事情你知道我知道……但是,你不会想再听到,不是么?”闻人君的手里把玩着茶杯,他淡淡地笑了,只是笑容里看不出任何笑意:“陈先生似乎很了解本座。”冒着狠狠得罪一城之主的风险传那句话,陈言之当然不会想和闻人君说些有的没有的,所以他不理会闻人君的问题,而只是接着道:“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城主——”陈言之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闻人君骤然变了脸色——当然,闻人君变不变脸色陈言之看不见,但至少,他可以感觉得到扑面而来,夹杂凌厉气势的劲风!陈言之不移不动的受了这一掌,耳听着因对方起身而带起的风声,他大笑起来,笑容里说不出的轻蔑讽刺:“闻人君!千百年前愧对对方,千百年后,你还不肯让死人安息,是何居心!”闻人君踏出的脚步生生的停了下来。陈言之咄咄逼人:“各人造业各人当,你自己看不破,作何非要扯上一个死人?那死人真的欠了你什么不曾!”闻人君面上有了彻彻底底的冷意:“各人造业各人当——我没有自己当?”陈言之忽然笑了:“是,城主,您自己当了——您既然自己都明白,您眼下愧疚也好懊悔也好,悲伤也好失落也好,都不能被一个死人所知道,又何苦日日如此?”闻人君没有说话。陈言之就自言自语地往下说:“当然了,你愧对他,你乐意这么折腾着自己……”闻人君已经往外走了——他打定主意,早晚要杀了陈言之。当然,不是现在,因为叶白的手还没好,而外头,也还有一个一空禅师。“……和身边的人。”闻人君走到门边的脚步停下了。陈言之静静等了一会,直到再没有听见衣袂带起的风声之后,他微笑起来了:“城主,你知道你愧对那个人,那个人便不知道了?”闻人君背对着陈言之。陈言之微微抬了头,他的双目依旧闭着:“你觉得你愧对他,所以十几年几十年的自己折腾自己。但你当日可曾押着他做了什么?他又可曾明白地对你说了什么或者拒绝了你什么?”闻人君没有说话。陈言之就笑了起来:“如你这般乐意的自己折腾自己一样,那个人当初,难道不是心甘情愿?否则焉能至此!他自甘愿,事情于他便是彻底了结了,至此你喜也好怒也好,活也好死也好,都不再同他相干,他就是活着,怕也不会对你多存半分心思罢!”闻人君终于开了口:“就算那样,亦是我……”剩下的话,闻人君并没有说下去。可是陈言之不会猜不到。就算那样,亦是我活该。亦是我活该。陈言之缓缓叹了一口气:“那你身边的人呢?”闻人君没有回答,却想到了叶白。陈言之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你是在让他们离开你。”闻人君还是没有回答,脑海中的某个身影却越来越清晰。陈言之笑了笑:“但如果,有一个人始终不肯离开你,那你是不是要让自个人陪着你一起向你自己的心赎罪?”闻人君还是不说话。陈言之也不想再说了,他最后总结了一句:“闻人城主,你从头到尾,只欠自己的。”金乌西沉了,漫山遍野的草木都被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光,看上去尤为柔和。闻人君一个人走在回别院的路上。药王爷的事情已经被办妥了,闻人君想回去见叶白,却又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对他说。他还记着赤焰,也一辈子不会忘记。可是一个在不管什么情况下,都愿意跟着并且从来没有怨恨过他的人……他真的还能再伤害下去吗?闻人君的脚步更缓了。也是此时,一个早就等在了路边探头探脑的人看见了闻人君,当即就带着感激的微笑快步走上来。他脸上的微笑太过真诚,以致连闻人君的随行侍卫也一下子忘了拦下。“闻人城主,是闻人城主吗?”闻人君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站在闻人君面前的人穿着华服,却没有半点修为,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乡绅商贾一样。那人带着感激的微笑,手捧着一张绢布递到闻人君眼前,恭恭敬敬地道:“十三年前,小人曾经受过城主的救命之恩,城主大抵是不记得了,可是小人一直惦念着,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人再见城主……这是小人偶然时期得来的一本秘籍,小人想献给城主,也好报答当年的一二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