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闻人君。他拿着剑,一剑一剑的削着面前的脸……削着他自己的脸。耳朵,鼻子,嘴唇,眼睛,脸颊……叶白将自己脸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削下来,直至露出森森白骨。闻人君看着叶白的动作。初时,他还微皱着眉,眼中有些不解,然而渐渐的,他的目光就凝在了那渐露出骨头的面孔上,而等到玄冰上尸身的脸部血肉全被削掉,露出完整头骨之时,闻人君眼中就明明白白地升起了震惊之色。叶白终于开了口。垂下剑尖,他看着面前的头骨,淡淡开口:“这张脸,是做出来的。”闻人君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还凝在头骨上几处明显被利器削过的伤痕之上。叶白靠着玄冰慢慢坐了下来,仿佛有些累了,他稍稍闭了眼,片刻后才开口:“我这次回去宰相府……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闻人君的目光移到了叶白身上。叶白低声开口:“你还记得你是在什么时候清理飞云城,名震江湖的吗?”“十四年前。”闻人君道。“十四年前。”叶白重复,“我也是在十四年前被秦楼月捡到,离开宰相府的。”他说着,神色平静:“只不过不是失足也不是因为叶谦的仇人,而是自己逃出来,然后跳进南淮河的。”闻人君沉默地听着,他有预感,叶白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有半句是他想要听到的。然而眼下,他无法阻止。叶白继续开口:“我今天带给你看的那块宝玉,是真的宝玉。它里面有——”“够了!”闻人君突然低喝。叶白却并不停止,他平静而沉稳地说着,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它里面,有赤焰的全部记忆。”闻人君的身子重重一颤,咳了两声,竟吐出一小滩鲜血来。叶白肩头蓦然一紧,站起身就要去扶闻人君。闻人君咳嗽着,抬手掩了唇的同时,也让过叶白伸出来的手。叶白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才慢慢收回,慢慢放下。他继续说:“叶谦在我很小的时候,无意间得到了这块玉佩,并发现只要拿着玉佩靠近心无杂念的婴孩,婴孩就能看见各种各样的画面,包括各种武功秘籍。”叶白顿了一顿,“那时候他不是宰相,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也根本不放心旁人,所以他把自己的孩子放在玉佩旁边养……在一个小小的昏暗的密室内,一养就是十六年。而这十六年中,我得了赤焰全部的记忆,他也全都知晓了。然后……”叶白看着闻人君:“然后,你以弱冠之龄,在武林中扬名。”闻人君不住地咳嗽着,一小股一小股的鲜血落到他手掌上,再顺着流下,染红了衣袖,染红了地面。话还没有说完,叶白却说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只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他大概真的喜欢这个人吧。叶白微带恍惚的想。否则怎么会连心都疼了还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他真的喜欢他,也想叫他高兴满足一些,可是,能让他满足高兴的,好像到底只有一个赤焰……“如果……”叶白慢慢开口,他看着闻人君,反复地张了嘴之后,才再发出声音来,“如果……你不想听,就算了。”闻人君还咳嗽着,好像再停不下来一样。但他微笑了起来:“继续吧,还有什么?”“没有什么了。”叶白微哑着声音,“二百多年了,没什么必要掩饰,你当然就用原来的武功了……赤焰对你的什么事情不了解?再加上他痴迷武道,这一块的记忆自然是清清楚楚的。叶谦注意到之后,再对着你稍稍印证记忆,很快就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然后呢?”闻人君简单的说了三个字。“他想要从你嘴里知道带着记忆重生的方法。”叶白道。“礼物就是你?”闻人君转眼看着脚下的尸体,笑着问。叶白稍一沉默便应了,很平静:“他在我的脸上动刀,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终于弄出了一张赤焰的脸。他原本大概是打算先让我扬名,然后让你主动找来,这样一来,想要得到秘密就简单得多了。”“他没想到你会逃跑。”闻人君陈述道。“这或许是他唯一算漏的。”叶白道,“他以为自己自小把我养在封闭的地方,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我有赤焰完整的记忆。”“是啊,你有赤焰完整的记忆。”闻人君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你那时候出来了,有没有什么打算?”叶白略微沉默一下:“那时候,我打算去找你。”闻人君神色微动。“我在一间房子里生活了十六年,没有自己的记忆,天天想着天天看着的都是赤焰和你的事情……我那个时候,大概就算是赤焰了。”叶白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些疲惫来。“可是后来,我跳了河,又失去记忆,和秦楼月一起生活十来年……”叶白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闻人君替他说完了:“所以,你不是赤焰?”“闻人。”叶白出声。闻人君倒是笑了,他用染了血的手指轻轻擦过叶白的脸颊,在上面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我都没有哭,你哭什么?”“我哭了?”叶白的脸上泛起些疑惑,他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摸到了一些冰凉。“闻人。”叶白再开了口,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所以只好叫着闻人君的名字。但闻人君没有回答。他只是站着,微微咳嗽,神色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倦怠,好像疲惫得下一刻就要躺下去了一样。叶白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了闻人君的手。滚烫和冰冷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自合握处传来——滚烫的血,冰冷的皮肤。叶白握住闻人君的手轻轻颤了一下。闻人君没有挣扎,他就站着,任由叶白这么握着。叶白一开始还是用力握着的,然而在感觉到闻人君的手上没有传递回一丝力道后,他的心不由渐渐沉了下去——闻人君不是愿意让他握着,而不过是懒得挣扎罢了。“闻人。”叶白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但闻人君微笑着回应了:“怎么?”叶白看着闻人君。“别笑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闻人君依旧微笑着,淡淡的。他在看叶白。但他看的,并不是叶白。叶白的手骤然收紧。闻人君恍若未觉。于是叶白不得不慢慢地放松了……他有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浮现的,一开始,也不过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唯一和其他念头有所区别的,不过是叶白无法随着时间遗忘和忽略这个念头。一如他始终无法将目光自闻人君身上挪开。哪怕对方不喜欢他。哪怕对方甚至不在乎他。“闻人……”叶白开了口,然后他略顿了一顿,又自语道,“……君。”闻人君没有回应。叶白也不在意了,他继续开口:“先前玉佩的事情不管,可是压着我在我脸上动刀……”他稍稍一停,眸中继而露出浓烈的杀意,“我必杀他。”闻人君并不出声。叶白继续往下说:“如果没有之后的十几年,我大概能是赤焰;可是有了这十几年……”叶白停住了。敛目片刻,他再执起闻人君的手,擦去上面的血迹。然后将自己的五指一点一点地嵌入对方的指缝中,继而合握。几分珍惜,几分眷恋。“我不是赤焰。”“可是我喜欢你。”“我只要杀了叶谦。然后……”“……然后,我还你一个赤焰。”我还你一个赤焰。——只要,你能快乐。我愿意秦楼月以为自己看错了。一个隆冬还飘着雪的天气里,他大早上的被人叫起来,紧赶慢赶的走了好一段路上山,然后看见碎了满地的冰块和一具被彻底地毁了脸的尸体……秦楼月有那么一刻其实是希望自己是在做梦的。但当他按了按额角再看着四周,发现身边的人还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色之后,他不得不再把目光移向面前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上。尸体脸颊上的皮肉全部被削去了,头发倒是还在,只是完整的头发贴在只剩下头骨的脸上,却怎么看怎么显得可笑。秦楼月走到了尸体旁边。他蹲下身,伸手握住了尸体的手。那只浮现了尸斑的手僵硬而冰冷。秦楼月再握了握。只听“咔”的一声,是手骨裂了的声音。秦楼月的手僵了僵,接着,他慢慢放开了尸体的手。“发生了什么事,谁出来说说?”周围人互相望了望,片刻,昨天看守后山的人硬着头皮站出来:“小人并不知晓,想来是从前叶大人得罪过的人上山来了……”他含混了几句,“这是早上巡山人巡视时候发现的。”“早上发现的。”秦楼月轻轻唔了一声,“不过我怎么记得,我的吩咐是‘时刻留守’?”周围人哑然无言。秦楼月确实是吩咐过要时刻留守的,可有道是人走茶凉,身前再威风的人死了,也不过是一抷黄土一具枯骨,也要被人遗忘的。何况像叶白这种虽居高位却并无什么权利,又不曾和人交好的人?故而秦楼月下过命令是下过命令,却没有什么人真正认真执行过,毕竟谁都不会知道真有一天有人会傻缺到要冒着惹下无穷麻烦的后果去图一时快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