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准备离去。然而在那之前,他瞥见了傅长天的唇色和空荡荡的右臂,便略顿了一下,而后伸手解下身上披风的系带,随手一抖。曲峥云恰恰好走到了叶白身后,便见到石青的披风在半空中张扬开来,一瞬凌厉之后,就蓦的收起了所有个性,服服帖帖的落在了独臂侠客身上,温柔贴合。曲峥云呆在原地。傅长天也怔了一怔。叶白却已经转身离去,背脊直挺,沉默孤峻。曲峥云掠过傅长天一眼,立刻跟上叶白。不期然望见叶白背影的傅长天也是一震,下意识的便要起身跟上,然后仅仅下一刻,他便警醒过来,倏的捏紧了拳头。背影这么像……那以前,关于闻人君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喜爱大人,养子成娈……这么想着,傅长天眼神阴冷,随即端起了酒杯,一口把杯中凉了的酒喝下腹中。闻人寻……闻人君。低垂眼眸想了一会,傅长天在桌上丢了一块碎银子,随即起身离去。出了楚馆,傅长天随意似的在街上逛了半天,待到确定身后真的没有人跟梢之后,才走入一条偏僻的巷弄之中。巷弄里头,一道朱红漆的大门飞快打开又飞快合上,短至只有一二息功夫。傅长天已经闪身进了院门。院门内,样貌普通,让人一眼看去没有任何印象的中年人合上了门,这才对傅长天道:“爷。”傅长天微微点了头,便再不掩饰那自内心而出并浮现在面上的冰冷之色。他向内堂走去,边问:“事情怎么样了?”“一切顺利。”中年人沉声回答。不过顿了顿,他又道,“爷,我们确定要把事情查下去?依小人看,叶大人一心向武,没有威胁;往日和秦楼月又关系极好,未必就……”傅长天停了脚步。“未必什么?”傅长天淡淡开口,“我看过大人的尸身。一剑贯胸,伤口是浅浅的一线,剑的速度很快,刺出的角度也特别好——好到就像是大人亲自敞开了胸膛叫人刺一样。而大人武功高绝……天下间,除了秦楼月,哪里还有人能让大人全心信任,以致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傅长天微微讥嘲,接着,他阴了脸,缓缓道:“秦楼月和大人什么关系,不重要;秦楼月为了什么杀大人,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大人死了,死了秦楼手上。而秦楼月还把大人的剑贡品似的供起来,大模大样的打着大人的旗号四处征伐……”傅长天的声音忽然轻了:“这是最深的亵渎。”“这是最深的亵渎。”傅长天缓缓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着仿佛要撕碎嚼烂了似的,“大人一生痴剑。他的剑,不能落在秦楼月手里。而设计杀了大人的秦楼月,”傅长天顿了一下,眼神终于彻底森寒下来:“而杀了大人的秦楼月,终有一日,要下去……”“——亲自向大人请罪。”叶白和曲峥云已经到了城主府前了。一路无话,待马车停稳之后,叶白率先下了车。心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更有什么叫人惊骇的东西叫嚣着挣扎着要浮现出来,曲峥云反复的握紧放松了手,到底还是暂时忍了下去,跟着叶白起身下车。然而或许是真的压抑了太多,当曲峥云弯腰走出马车,即将要下去的时候,却不知怎么的身子晃了一晃,便整个人向旁边歪倒!一瞬的失重过后,曲峥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便觉自己的胳膊被一股大力拉扯住了!半跌下来,曲峥云踉跄几步,重新站直身子后才发觉站在自己旁边的叶白虽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一只白皙的手却牢牢的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力得几乎能叫人安心。然而曲峥云的心,却终于沉了下去,下到望不见底的深渊。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另一种荒谬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可能。定定的看了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一会,曲峥云低声开口:“阿寻,你还记不记得你送给过我一块红玉?”叶白已经收回了手,他回答:“忘了。”曲峥云想了一下,而后微微笑着:“我也是这么想的。”言罢,他解下了佩在腰间的那块玉佩,拿在手上摊开放在叶白面前。叶白的视线在玉佩那粗粝却颇具灵气的纹路上停留了一会。曲峥云继续开口:“这个玉佩,是阿寻刻的。”叶白没有回答。曲峥云再往下说:“你喜欢雕刻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在以前,他确实会用雕刻来训练手指的灵活度。这么想过后,叶白也就随意应了一声。曲峥云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我想也是。叶白也喜欢这个。”叶白微微一顿。曲峥云则渐渐敛了面上的笑意:“只是,阿寻早就砸了所有雕刻的东西……在一年半前。”曲峥云缓缓开口,他的视线落在了门前匾额上那巍峨磅礴三个赤金大字上。仿佛亘古便伫立于此。那三个大字无声的诉说着这座城池的繁荣,诉说着里头主人的威仪。然而这三个大字,也同样无声的撕碎了一个少年最清浅的愿望,最质朴的期待。“一年半前,闻人寻得知,闻人君之所以收养他宠爱他,只是因为他有一张脸。”“一张和叶白九分相似的脸。”“他,只是一个替身。”“从头到尾。”相遇曲峥云已经离去。叶白也转身走向城主府。至于曲峥云方才所说的,叶白听了一回,却是连一分半点的功夫都懒得再记得。闻人君找替身如何?闻人君养子成娈如何?就是闻人君喜欢叶白——……就是闻人君当真喜欢叶白,又如何?叶白的步伐很稳,不见一丝摇晃,不见一丝迟疑,一如他那颗仿佛从记事开始,便始终冷着硬着只机械跳动的心脏。早早的见到了叶白,此时再看叶白走过来,那两个守在城主府门口的侍卫就要行礼。但也是这时,一道声音自叶白身后响起,是悦耳动人的,仿佛淳淳流水,然而却也是分外熟悉的。……熟悉得仿佛刻入灵魂。叶白往前的脚步蓦的停滞。眉宇间飞快的掠过一丝怔然,叶白倏然转过身,便见两个男子一前一后的站在他后面,其中一个披银灰氅毫,身量修长。虽头戴纱笠看不清容貌,却并不能遮挡男子身上那自然流露的淡淡威压。“小哥。”披银灰氅毫的男子再次开口,还动手扶了扶纱笠,让特意掩去的面孔露了出来,“我有事找闻人城主相商,不知可否帮忙通报一声?”目光甫触及那记忆中的面孔,叶白的瞳孔便猛地一缩!紧接着,他扶住腰间长剑的手下意识的抖了一抖,一小节白色的剑身便自剑鞘中滑了出来。然而也仅止于此。下一瞬,或者说剑身滑出的同一瞬,原本沉默的伫立在秦楼月身后的男子就掠到了叶白身边,连同叶白的手一起,捏住了剑柄。叶白的神色罕见的有了些僵硬,不止是因为面前的秦楼月,还是因为那跟着秦楼月的、现在正捏着自己拳头的男子——他挣不脱男子的手,甚至——……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秦楼月也看着叶白,他甚至没有掩饰脸上的惊讶和些许兴味,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而那抓住叶白手的人也开了口,声音低沉,语气里有些淡淡的傲意:“小哥,我家爷是来找闻人城主的,”这么说着,他略略顿了顿,而后手上用力,稳稳捏着对方的手,然后连着剑柄,一寸一寸的按压下去。“——不、是、来、找、你、的。”叶白本就浓墨一般的眸色渐渐转深。被扣着的手指轻轻一动,叶白刚要用劲,便听一个声音自背后传来:“寻儿。”叶白的手没有停。但闻人君的动作比叶白的手更快!就在叶白刚刚准备反击的时候,踏出城主府的闻人君似慢实快,已经来到叶白身边,一只手搭到了叶白肩上,另一只手轻描淡写的便是一抚。捏着叶白手的男子身子面色骤变,飞快抽手就要后退,却哪里来得及?指尖刚刚离了叶白的手便被无形的罡气击中,当即连连倒退,直至重新退到了秦楼月身后,方才堪堪稳下身子。闻人君的手不重,完全不够制住叶白的动作——如果叶白要动的话。而叶白本也是打算拔剑的,这个念头在闻人君的手放到他肩头的前一瞬,还没有变。然而,当闻人君的手放到他肩头,当那仿佛能安稳人心的温度和力道自闻人君的掌心透过衣服传到叶白的肩膀时,他拔剑的手却不知怎么的顿了一顿。仿佛是察觉了叶白的停顿,闻人君放在叶白肩头的力道适时重了些,却依旧是让人安心而不会厌恶的感觉……至少他不讨厌。叶白这么想着。接着,叶白也就平淡的将视线自那早已退到秦楼月身后的男子身上挪开,同时将手自剑柄上撤了开来——既然已经没了先头拔剑的锐气,那也就不必再行勉强。这一系列动作说来虽长,但实际时间却是颇短,短到秦楼月的眼中只掠过再湮没一丝冷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