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夙周身冰冷,几乎动弹不得。倘若是说,对方仅仅以前一条作为威胁,那也倒是不奇怪的事,可是,李明嘉突然提到保证李明泽的平安,岂不是说,自己把李明泽悄悄藏在玉宸宫的事实,已经被人知道了?她几乎是用最大的勇气压下心头恐惧,用极其镇定的语调反问道:“五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七哥不是早就失踪了么?”“没错。”李明嘉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古怪了些,“如今只是失踪,不过,倘若有什么差池,也许再过几日,外边便会传来消息,说找到了新平郡王的尸体。”这一次,不用任何伪装,崔夙便惊呼了一声。然而,其中的惊骇不是因为李明嘉用这种方式提及亲生弟弟的生死,而是因为,那个他用如此漠视的语气提到的人,眼下正安安全全地躲在她的宫里!“你……卑鄙!”“承蒙夸奖!”李明嘉丝毫不动怒,更眨了眨眼睛,“我如今已经明白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不想再死一次,哪怕是在所有人的尸体上踏过去,我也不在乎。夙儿,你不要忘了,你那养父母,同样在我的手里!”一刹那的暴怒过后,崔夙渐渐冷静了下来。无论天时地利还是人和,此刻都不站在她这一边,而她眼下唯一想知道的是,皇帝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些皇上知不知道?”李明嘉讥诮道:“怎么,不叫舅舅了?你早该知道,这宫里哪有什么亲情,皇上就是皇上。他既然收留了我,无疑就说明了他的态度。夙儿,你是聪明人,上次还劝过我,螳臂当车,智者不为,如今,我把这句话原原本本送还给你。是答应还是拒绝,我就只等你一句话。”四周一片寂静,崔夙甚至难以听到外面有任何脚步声或是说话声,仿佛在这时候,延福殿的所有人都死绝了。架子上的种种珍玩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衬托着李明嘉那张阴森森的脸,更显鬼气沉重。沉默良久,崔夙终于冷冷地答道:“我答应你,只是,你大约不会相信我空口说白话吧?”“哈哈哈哈,夙儿妹妹一诺千金,我当然不会信不过。”李明嘉张狂地大笑了一阵,不多时,那阴恻恻的笑声嘎然而止,“不过,倘若你想要借机耍花样,那就休怪我无情了。太后的慈寿宫中,同样有我的眼线。我这一次重游故地,绝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李明嘉离开之后足足一盏茶功夫,皇帝方才出现在房间内。灯光下,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不好看了,然而,在看到崔夙铁青的脸时,他却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朕也是身不由己……”“不用说了!”崔夙猛地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冷淡的笑意,“舅舅想要说的,刚刚五哥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想问的只是,倘若一朝掌握大权,舅舅想要如何对待太后?”“太后是朕的母后,不管怎样,朕都会善待于她!”皇帝话才出口,突然又觉得官腔太重,连忙补充道,“太后如今已经年纪大了,再日理万机也不合适,朕只是想她老人家好好安享晚年,不用成日劳心劳力。”崔夙不置可否,冷不丁又加了一句:“那么,舅舅想要如何重振朝纲?”“自然是扫除奸佞,还朝堂清明。”皇帝不假思索地冷笑一声,言语中充满了恨意,“如今陈家那些人全都身居要职,朝中有多少官员不曾党附于他们?这样的境况自先帝末年就开始了,倘若再不加以整顿,这天下迟早有一日便会姓陈!”说到这里,皇帝突然转过身来,不再回避崔夙的目光,而是用一种狂热的语气说:“夙儿,今日朕之所以没有让陈淑妃顺理成章地掌握后宫大权,就是因为不放心她。倘若你能够助我一臂之力,朕会对太后提议,让你协助皇后管理后宫事。你不是一直都对那些嫔妃看不顺眼么?只要有了这个名义,谁还敢对你不敬?夙儿,你是朕的嫡亲侄女,朕是绝对不会害你的!”白玉池暖走出延福殿的时候,崔夙只觉得自己没有贸贸然把李明泽送到那里,是今生今世做出的最英明决定。人人都以为自己和李明泽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这其中的情愫有几分是男女之情,恐怕连她和他这两个当事人都未必清楚。但是,有一条却是肯定的,如果李明嘉真的握住了李明泽的生死,只怕她不得不做出违心的选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玉宸宫,强打精神应对了沉香预如等几个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又把皇帝送的几件价值不菲的珍玩拿给太监们去摆放,她很快传下令去,命人去暖香阁准备一应沐浴用具。由于昔日玉宸宫曾经住过一位得宠的贵妃,所以,不仅亭台楼阁比其它各宫更加富丽堂皇,莲花池旁边甚至还有一座暖香阁是专门沐浴使用的。只是这洗一次澡却得比寻常的沐浴大费功夫,仅仅是烧一次热水的消耗便不计其数,更不用说为了预防妃嫔泡汤,而在暖香阁内维持温度的功夫了。正因为如此,崔夙平日难得使用一次。这一次主子吩咐下来,玉宸宫那边专管烧水的太监自然不该怠慢,半个时辰之后,暖香阁的白玉池中终于注满了足够的热水。而在一应沐浴用具全都准备好之后,崔夙却赶走了想要在旁边服侍的宫女,一个人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起了陈年旧事。太后的慈和,舅舅姨娘的疼爱,兄弟姐妹的和睦友好,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后第一次废帝的时候化作了泡影。那是她头一次体会到,宫中繁荣的表象中有多少冷漠。太后废黜的第一位皇帝是李隆昌,本是太后所出的长子,在先帝还在的时候就被立为皇太子。然而,李隆昌在当皇太子的时候虽说还好,可在登基之后却任性妄为,但凡是皇后和后宫宠妃的亲属,便全都放在了朝廷高位,而那些顶撞自己的人则纷纷罢黜。最后,群臣忍无可忍上书请太后临朝,而太后做出的决定竟是——皇帝无道,该当废黜。而与此伴随而来的则是后宫的大清算,那一日,她无意中瞥见慈寿宫尚宫徐莹带着大批太监宫女径直闯入了宣德殿,便好奇地跟了上去。她和张皇后这位婶母之间,关系一直都是冷冷淡淡,说不上好与不好,而宣德殿的两个年少女官,却一直待她极为亲和,甚至给她指引了一条少有人知道的捷径。这一次,她便从捷径溜进了宣德殿,躲在大殿一侧的宽大帷幕之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四个太监死死地按住张皇后的手脚,而一旁的徐莹,则亲自把一杯酒灌入了张皇后的口中。直到张皇后七窍出血颓然倒地,她方才醒悟到一个冰冷的事实——张皇后死了!然而,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当着那些跪满了一地的女官和太监宫女的面,徐莹宣布了太后的懿旨——张皇后失德在先,怂恿皇帝任用私人在后,罪在不赦,赐鸩酒赐死。宣德殿尚宫尚仪等诸女官不能劝导皇后,罚没掖庭为奴,内殿其它宫女太监全部处死。外殿诸太监宫女则罚没杂役司,终身不得调入其它职司。当她看到几个宫女被人用白绫勒死时,恐惧终于占据了上风,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跑了出去。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时有人追了出来,但只是几十步就没了下文,如今想来,大约是负责处置的徐莹认出了自己,否则,她绝不认为太后会让宣德殿有漏网之鱼。那是她经历的第一场大变,而那个时候,她入宫不过两年,年纪不过十岁。当同样的噩梦在她十二岁那年再次发生时,她便彻底明白,这宫廷便如同最险恶的漩涡,永远没有消停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