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兰淡淡冷笑:“百转千回,照水连波,逢十入五,遇九回一,这区区阵势,未必就拦得下我。”离司记起她与仲晏子有师徒之缘,知道她破阵并非难事,只好道:“公主执意要走,我便不得不尽力阻拦,公主的炎凤弓和凰羽箭都不在身边,我若尽力施为,或者能和公主打成平手。”且兰深深将她打量:“不错,你的自在逍遥法已小有造诣,方才和昔湄交手时以一招‘妙法千莲’将她逼退,又施‘兰若指’锁她脉门,这两者一是清台山大般若寺的不传之秘,一是诸与国千弥山的绝技,而阻拦昔越的一招居然化自我九夷族箭法中的‘鸟尽弓藏’,扣她肩头的一招却是穆国天宗的‘遮云手’,这任何一门功夫都不易应付。”离司微微吃惊:“公主好眼力,那招‘鸟尽弓藏’我刚刚学会,还有些生疏,方才出手的若是主上,昔越可就一步也走不成了。”且兰心中震惊不在离司之下,先前只知她精于自在逍遥法,一身轻功很是不错,却不想她所学之杂,招数之妙竟至如此。东帝身边一个小小的医女便有这般功夫,这宫中看来是危险重重。却不动声色,只道:“你的武功虽不弱,但我若要擒你杀你,却也不是没有法子。”离司蹙眉道:“主上平时便说过,我这些功夫虽然唬人,却并不管什么用,若遇到真正的高手肯定要吃亏。但我今天怎也能阻得公主一时,只是这样下去势必会惊动商公公……”她顿了顿,似有些为难:“那就真的不好交待了,公主难道忍心看她们姐妹罪上加罪?”这时且兰忽然发现,湖中月桥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名黑衣侍卫,离司往那边瞥去一眼:“公主请三思。”且兰秀眸一垂,心头电念飞转,几如天人交战。刹那之后,她冷艳的面容之上缓缓现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好,我随你回去。”说罢便转身举步,当真携昔越往殿中而去。走入大殿,突然回头莞尔一笑,对离司道:“我这身服饰想必是不对劲儿。”离司道:“我按主上的意思替公主选了一套雪丝冰蚕锦,配那冰玉木兰簪,却不知公主是否喜欢。”且兰又笑了一笑:“那便好。”漓汶殿地势偏高,一道玄石飞桥横跨兰台绕山而上,隐于大大小小数十道瀑布之间,不见首尾,层层流瀑垂泻如幕,一盏银纱宫灯若隐若现,穿行于水帘深处,渐往高处而去。一片洁白的衣袂,似水波,如轻云,宫灯柔亮,透过蝉翼般的薄纱照出且兰冷丽的侧颜,映着一支寒玉雕琢的木兰发簪清光流转。进入这王驾驻跸之处,且兰很快发现整个漓汶殿不见一个宫奴,不设一名守卫,清静得异乎寻常。明月当空,瀑布深处不时折射出点点亮光,耳畔唯闻水声激荡,细密如织。再行片刻,便见一座殿阁凌空飞起,竟是建在一壁陡峭的山崖之外,半隐水瀑之中。似有琴音于微风中遥遥送来。四周流水响声淋漓不绝,如击重鼓,琴音却始终清晰异常,一丝一弦,通透清和,似于这三千飞瀑之中化作每一颗清亮的水珠,错层铺泻,澄澈晶莹,潇洒处,飞流直下溅珠玉,极静处,明水净沙过溪山。水如帘,风如雾,一时之间,不辨琴音流水,天上人间。不知不觉,心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丝丝流逝,渐渐化出怅然与迷惘。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毫无道理地袭来,这般滋味,就像身处九转玲珑阵中时突如其来的厌倦,那样深,那样切,令人什么都不愿再想……九转玲珑阵!且兰猛然一个激灵,双手紧紧一攥,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大敌当前,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漓汶殿外有几个人正跪在阶下,当前一人黑衣墨带,面色俊冷,身形笔挺,后面四人黑衣青带,白面无须,年纪略轻。昔湄与昔越自从进了漓汶殿便惴惴不安,见到这几人更是浑身一震,认得是长明宫侍卫统领、左卫将军墨烆和几名身负守卫之职的影奴。离司目光自三人身上带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时殿中垂帘毫无预兆地一动,一个身着灰色锦袍,中等身材的老人不知如何就出现在几人面前。离司上前叫了一声:“商公公。”看向昔越姐妹,“她们……”商容点了点头:“主上已知道了,你去看看有什么旨意吧。”昔湄、昔越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商容却并不看她们,只往且兰身上打量了一眼,原本低垂的眸中抬起时似有精光忽现。且兰不避不让,冷冷凝眸,灯火水光下便似一尊冰冷而华贵的玉像,神情淡漠,喜怒无痕。一瞥而过,商容对这边略欠了欠身,便向下面跪着的几人走去。他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不想浪费太多的力气,但明明只是迈出一步,人却已到了长阶之下。“墨将军,”他对最前面那人缓声道,“主上问你可知错?”墨烆目视前方,平直的脊梁铁一般的硬挺,神色漠然:“属下一时不慎,令两名侍女私自走脱,有亏职守,请主上降罪!”商容道:“你今日刚刚回宫,此事并不完全怪你,但你身负禁宫戍卫之职,不该出此疏漏,主上命你领二十杖责,你可有怨言?”“毫无怨言!”“好,那你便去刑谳司自领责罚吧。”商容的声音阴柔平缓,始终不含任何感情,墨烆微一顿首:“墨烆谢主上宽责!”待他去后,商容看着另外四人,白眉下一双眼睛忽然显得深沉锋利,声音亦冷下来:“你们让不该来的人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又险些让不该走的人走脱,很不应该。”后面四个黑衣人齐声道:“属下等有负主上信任,罪当不赦!”“知道该怎么办吗?”“是!”一声简短的回答后,四人同时向大殿一拜,刀光一闪,四柄白亮的短刃翻手而出,手起刀落,四只左掌顿时齐腕而断。断掌落入衣襟,四人立刻挥衣一卷,自行封穴止血,动作迅捷利落,地上干干净净竟未溅上半分血迹。断腕之痛,何其锥心,他们额头上虽都是一片冷汗涔涔,却无人发出半丝呻吟,依旧静跪殿前。“去吧。”直到商容淡淡说了一声,四人方垂首叩头,抬头时四道黑影闪过,人已消失不见。一阵风过,庭前繁花似经不住这不沾血气的森严,纷落如雨。且兰心头震惊,几乎连呼吸都屏住,昔湄和昔越更是早已骇得面无人色。这时离司自殿中回来,对商容低声说了什么,商容点头,转身对昔湄和昔越道:“你们两个,随我来。”昔湄和昔越自思此去难回,双双跪下,含泪对且兰拜了一拜,颤声道:“公主保重,我们姐妹就此别过了!”商容眉不动眼不抬,不说话亦不阻止,只待她们起身,随即将人带走。且兰眼见三人离去,胸中便似一片滚油翻灼,如煎如熬,几乎便要克制不住自己,但她始终一动不动,唇间紧抿已至苍白。“公主,主上有请。”离司在旁替她打起一道垂帘。且兰深吸一口气,下颌微微扬起,慢慢举步,白衣曳地,在夜色下划出清寒的痕迹,似一抹月光,冷冷流逝。独自穿过一道道碎光摇曳的水晶垂帘,微风轻拂,肌肤间绡纱冰凉,罗衣如水,似乎仍行走在漫天的水幕之间。那宫殿极深,似无尽头,琴声却就在耳畔,如勾魂摄魄的魔音,引且兰一步步前行。在那人的领地之中,她便像他手心的鸟儿,面对天罗地网,不是折尽羽翼颓然陨落,便是婉转依偎甘愿为奴。她会选择什么?缀珠绣鞋已被留在幕帘之外,赤裸的双足,如它的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屏息,白裙半掩,欲露还隐,比任何一句语言、一丝眼神更能表现女子动人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