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正殿内寝烧着火旺的炉子,毛帘子、绵帘子、皮帘子一层层一圈圈的围着。三阿哥下了早课,直踏进了永寿宫正殿,正见一个传话小监立在门下,佳儿这时穿了帘子从里面出来,见三阿哥来了,先见了礼,才打发了那小监。“长春宫唐庶妃那里来传话的,说是今早儿得了六阿哥。”玄烨没了小春子,身边却不缺内侍,只是却不让他们近了正殿,自个儿脱了风衣外服,就着佳儿的手收了去,再趋近了火盆子把身儿烤热了,才进了内殿帘子去。透过帐帘儿,就见皇后卧在床上的高枕上,低垂着眼眸,就着坐在床沿子上的素心的手,有一口没动静地吃着什么。玄烨再近了些,才见素心手盘子里托着的是一些切了只女人半个小指细柳的苹果,正给皇后喂着。宁芳似低眉瞅着被面上的花样儿,每每忘了咀嚼。“皇额娘?”玄烨喊的很轻。皇后似听见了,却半天才反应过来,疑惑地抬头看了看玄烨,也是半天儿才认出人来。“玄烨?”“嗯,是我。”玄烨答应着坐上床。他如今高过床一半去,踩了脚踏子轻易就上了去。只抓了宁芳露于被外的手。就见宁芳两颊儿是被火盆子熏热的润红,眼光没了灵动,眨了几次还是不见焦距。“早饭口了吗?”玄烨见了她如此,心里只不好受,沉得厉害。“回三阿哥,吃了。照您给的方子,温的小羊糕子清汤,蒸的黍面皮子羊肉馅的小饺儿,主子味口今日还不错,吃了七个。怕主子上火,馅里加了点去味的苦瓜。”(羊内、黍谷、苦的都是补心的)玄烨点了点头,就见宁芳这会儿才算是看清了他。素心端着盘子走开,玄烨替了她的位子,尽可能依圈着宁芳的脖子。“外面下雪了吗?”“是呀,挺大的,你也快好点起来,好陪我打雪仗去,我一个人怪寂寞的,都没人陪我。”玄烨尽量往可怜了说去,好引了宁芳的心思。宁芳拧了头看着他那可怜样,嘴边儿终于有了丝笑意,却只半眨的功夫。没人陪?是啊,要是小春子还要……宁芳想起了小春子,就忆起了自己的错处去。素心多次劝自己不要出去,小三子也屡屡敲打,可自己只不停,没把这紫禁城当回事。这下好了……不由的,宁芳又想了小春子死前那张脸儿,泪水儿就不受控制地出了来。玄烨见她如此,也知她又想起了那事,心里恼了自己,却不知如何劝慰。这两月来,他不知想了多少的由头使她忘了那事,可她每每总能陷了进去,无法忘怀。永寿宫死了一半的奴才,各宫进过厨房的下人也都没了踪迹。原本越闹越大的事。皇上直言要再度废后,太后气得绝了食,也抵不过皇贵妃董鄂氏的三言两语。近一百名奴才掉了脑袋。皇贵妃万幸的中毒不深。太后与皇上至此不见彼此。皇后无罪卧于永寿宫病榻。见玄烨像个小老头儿似的拧皱了眉头,宁芳又何常不想忘了那事走出来?只是除了父母的遗容,她何常见过死人?何常有人因她有意无意的无知而被杖毙于面前?车祸死亡,只是一刹那。廷杖则不同,活死死的人从有生活的到断了气,一秒秒处在你面前的被屈打而亡。宁芳不停地做着恶梦。先是小春子那样的尸体突然向他飘来,再是一群群本在她宫里给她做饭的奴仆,黑压压的、没有脸儿的抬着手儿喊着冤冲她而来。那负罪感沉甸甸地压着她并化成一个个恶魔。她也知道这世界没有神鬼,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可她有太多的时间,太多无用的时间一日日一夜夜的纠缠于此。身体本就伤得不轻,心神上又不曾轻卸下来,致使皇后的病是拖到如今仍不见起色。“主子,这都下这么大的雪了,三阿哥也没个毛制的颈围儿,”得得也守在近前,见主子又落泪了,提了话来转了皇后的心思去,“前两个年去主子都是亲自画了样子使了素心姑姑并心巧的宫女们秋天儿就给三阿哥备下了。可如今雪都下了……”宁芳听了,在玄烨身上一搜,果然没见什么保暖的物件,心里把自己给重重责怪了几遍。“不要你多事。”玄烨听那得得起话却怨起了宁芳,当下不乐意,摆手儿撵了他去,“皇额娘别听这奴才的,你这病着呢。”宁芳也不恼,直看着得得:“去年给三阿哥做的那皮筒子呢?”“往年里孙嬷嬷并小春子收着的,今年个孙嬷嬷待产归了家,小春子也不在了,太后并主子都病着,皇上也不在,三阿哥那里由着那事到如今都冷清着,有哪个奴才还愿用心了看护着?”宁芳听他如此道出事实,只怜的肠子都打结了。若不是自己,小三堂堂一阿哥,还能受了这气去?当下她也不哭了,胸腹里燃了一把火没处泄去。玄烨见此,冲下榻去就踹了得得一脚。他个小,力气还没练,只是踹在得得的臂弯儿,也不伤不痛的。“玄烨!”宁芳现在是恨得什么心都有了,这封建父子头子怎么都喜欢踹人呢?“过来!”玄烨只是因为得得说了实话让他在宁芳面前失了面子,也不是真的想怎么样得得,听宁芳喊了,重又回到床上。宁芳这时已是起了身子,素心也回了来,助她把枕背儿全都立在背后靠得舒服些。宁芳再看了玄烨,心里已是怪了自己几重。这与她怪自己不听玄烨的劝出宫惹了事的自怨不同。玄烨因自己而受轻视,同因她而失了百条人命相比虽是小事,在她心上却是不能忍受的生命之轻。对,如果小春子等人是不得不承受,那么玄烨就是怎么都不愿忍受的事。所以此刻儿她立坐起来,招了得得近前:“三阿哥身边真的没个能做事的?”那得得也是有心的,又自来受宁芳恩惠:“奴才端看着,都如此天气了,三阿哥来时既没着筒子也不见围毛,只一件大风衣裹着冒雪而来。也不是没这些东西,如今却没给三阿哥用上,定是身边侍侯的不在心上。”玄烨自从随了太后,治下一向很严,此时出了这事,并非那些下人有意为之,一是向来这些事都是孙嬷嬷并小春子才能近身侍侯了,二是玄烨自个儿全心思都在宁芳的病上哪还有一分考虑自己冷是不冷,三是三阿哥这主子向来是有主见的主子不提下人们哪敢跃了级去。玄烨此时想想也就明白了。宁芳却是不明白的。她只怨着自己只顾自个儿悲伤了,不但让小三无故失了左膀右臂,还累他受了轻待,连冬天来了都没能想起他冷不冷要不要加衣?这么想着再看玄烨去,更是肖瘦,顿时刺伤了她的眼,揪了她的心。有这么当妈的吗?当下她也来不及伤悲了,动着脑儿只想着如何才能给玄烨补上缺失的。见得得还跪在榻前,心里突然冒出个主意,再想想,更是满意。“得得。”“奴才在。”“你——愿不愿意跟着三阿哥呀?”宁芳见得得举头望向自己,担心他怕跟了三阿哥受委屈而不同意:“你放心,你跟了三阿哥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你也知道的,小春子不在了,三阿哥身边真没个人我可以放心的。我身边除了素心就是你了,所以我才想着……”宁芳越说越不好意思,“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强求,只是——”“奴才愿意。”宁芳还在想方法能劝了得得跟了小三去,不想得得扑在地上答应了下来:“什么?你愿意?”得得爬起来了上身,笑望着宁芳:“奴才愿意,绝不觉得委屈,是自个儿自愿的。”“……当真?”“主子,奴才跟着您虽不久,却真心敬你为主子。如今主子开口提了,得得哪有不答应之理。再说,奴才也有些小聪明的,”得得越说越乐呵,“奴才端看着,随了三阿哥做了近侍比随着主子有前途,不说远的三阿哥成了年奴才能出了宫见见世面,就是近了跟着三阿哥上学堂习字儿也是大出息儿,呵呵,奴才这小算盘只那么一打打,哪能错过这等好事去?主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宁芳听他如此一说,不禁就乐了去,笑着笑着胸腔不适连咳嗽了几声。玄烨边替她抚着背,边拿黑眼珠瞪了得得去,只想着这奴才皮痒痒了回头可得搓一搓。得得也不怕,看着皇后气顺了止了笑,再趴前几步:“其实奴才是这么想的,三阿哥是主子心尖上疼着主儿,奴才要是侍侯好了三阿哥,主子还能少疼了奴才去?到时候奴才衣锦还‘宫’还不把素心姑姑的位子给比下去?”宁芳是真的被他逗乐了,虽是笑也不舒服却很久儿没这么痛快过了。素心也不恼,知得得的意思,只是边上乐着。玄烨虽没笑儿,也还瞪着得得,眼里却已都是赞赏儿。素心取了普洱水,玄烨见宁芳都喝了去,拉好了被子才开了口:“皇额娘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呵呵,何况这小子心都在你哪儿了我还能阻了他的前程?去吧,替我好好照顾三阿哥,别让他受了委屈。”宁芳说了最后一句,眼里又有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