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宾说的没错。就算是我,也不能擅杀一郡太守。”梁峰缓缓开口,“还有刑部,有大理寺。什么样的罪过,就要定什么样的刑罚。杀了,只会让人恐慌。”天下未定,他不能草率行事。可以罚,可以贬,乃至流放。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官员是不能擅杀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是千古以来的规矩。政局的安定,远比瞒报、贪渎来的重要。这才是更符合“帝王”的想法。奕延并没有回答,只是反握了回去,包住了他的手掌。从掌心,传来了熟悉的温度。能够让他找到方向,锚定自我。梁峰轻轻闭上了眼,靠在了身后的锦堆上:“也许我该出门走走了。天天闷在宫中,早晚要闷出毛病。我想亲眼看看,治下这江山。”“北地安定,主公自可乘船出巡。或者到泰山封禅。”奕延的声音稍稍高了起来,比起闷在皇宫,他当然希望主公能四处走走,或是如汉武帝一般封禅告天!“封泰山?”梁峰笑了,睁开了眼,“你知道去一趟泰山要花多少钱吗?罢了,反正江东还没打下来,就不花这冤枉钱了。”这也是最让奕延心疼的地方。他家主公富有四海,却极少在自己身上花用。行宫都用前朝的园林,宫殿也未曾扩建。反倒是洛阳城的里坊和河渠重修了一遍,平整街道,排污畅流,让百姓住的更为舒坦。只是封个泰山又算得了什么?主公的文治武功,绝不亚于汉武、光武。“那就等平了南地,再去泰山!”奕延定定道。“哈哈哈。”梁峰不由笑出声来,“泰山就算了,我倒想去海边看看。海兴、烟台这两个海港,是我一手建的。也该去看看了。路上还能遍观数州景象。”去时沿着黄河一路向东,回来则走运河,途经邺城。这一趟,他定然能看到无数他想看的东西。和身边这人一起。“我定会护在主公左右,寸步不离。”像是知道了他的心声,奕延答道。“不怕晕船了?”梁峰挑眉。“天子龙舟,怕是能跑马,怎会晕船?”奕延正色道。想起当年在灵芝池里游泳操舟的往事,两人都笑了出来。缓缓从榻上起身,梁峰装模作样的理了理衣摆:“爱卿进谏有功,可要讨赏?”“陛下可赏臣进幸?”奕延身形未动,仰头问道。灰蓝眸子中,笑意盈盈。“准了!”一直守在殿外,见天子离了垂拱殿,向寝殿而去。郭女史轻轻松了口气,对身边宫人道:“圣人自有奕将军服侍,今晚就不必值夜了。”才一顿饭功夫,就让天子怒火全消。果真只有奕将军最得圣心。只盼明日早朝,能顺利一些吧。安顿好诸般事宜,郭女史又看了一眼灯火渐熄的寝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河山(2)只用一支玉簪挽起乌发,张婉披上裘袍,领着数名宫女向式乾殿走去。冬日天寒,走在廊下还有些冷意,到了式乾殿,火墙和地龙的热度,驱散了寒气。张婉解了裘袍,命人通报后,方才缓步入殿。大殿内正燃着香露,清雅柔淡。天子双目微闭,倚在榻上。见张婉进殿,扭头道:“阿婉来了?都说让你在东宫静养了。整日到这边,染了病气反倒不妥。”张婉三个月前方生下幼子,正是该休息的时候。况且还要带孩子,若是感染了可不妙。天子已经说了多次,但是张婉怎会忘了本分。行了礼,她毕恭毕敬道:“儿媳身体强健,这两日二郎也由乳娘带着,不妨事的。父皇今日可好些了?”“朕好多了,已经能下榻了。”梁峰道。他的声音仍有些嘶哑,不过较之前两日,确实好了不少。这些年陆陆续续病过几场,都没有这次来的凶险。只是受凉就能高烧不退,太医院忙前忙后十来天,才把病情压了下去。听天子如此说,张婉面上露出欣喜神色:“父皇龙体康健,我等方能安心。不过还是不慌走动,多养些时日,除了病根才好。”梁峰笑了笑,让人给太子妃看座,又问道:“显儿这些日可好?”太子妃这一胎生的还是个男孩,取名梁显。不过孩子出生没多久,梁峰就病倒了,倒是没怎么见过这个皇孙。“父皇放心,二郎如今能吃能睡,还胖了不少。回头抱来给父皇瞧瞧。”张婉笑道。“等朕病好了再说吧。”梁峰轻叹一声。他这个成年人也就罢了,若是把病传给孩子,那才糟糕。见天子面有忧色,张婉连忙道:“这些日大郎也惦念父皇,还抄了《孝经》。让儿媳呈给父皇。”说着,她让宫人献上了几页纸。梁峰拿在手上翻了翻,就笑了:“这字,可比荣儿当年要强。还是阿婉教得好。将来芷儿能进学了,也要让她读书习字。”“儿媳晓得。”张婉笑着应下。这时,内侍送来了汤药。张婉亲手接过,送到了榻前:“父皇,该用药了。”药只一小碗,不热不凉,正好能入口。梁峰接过,饮了下去。旁边立刻有人呈上蜜饯,让他清口。选了颗蜜枣吃在嘴里,压下了苦味。梁峰又道:“王良娣和郑孺人那边,怕是快要到日子了。你安排产婆接生就好,不必太过操劳。”这些年,太子又纳了一良娣,二孺人。张婉生产前,两名侧妃也验出有孕。几个月过去,快到日子了。身为东宫之主,张婉自然也要照拂两人,尽正妻之责。然而到了梁峰嘴里,就成了不必操劳。这显然也有偏袒之意。张婉柔声道:“儿媳定会安排妥当。”梁峰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终是委屈你了。我也会让荣儿多多看护你们母子。”这话让张婉心中一暖。这也是天子和旁人最为不同的地方。天下男子,对院中妻妾无不寻常视之。唯独天子,会惦念她这个正妻的委屈。能十数年专宠一人,哪怕为之背上污名,又是何等的情深意重?然而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梁荣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夫婿了。张婉低声道:“太子待儿媳极好,何来委屈?父皇多虑了。”这是她的真心话。早在太子纳侧妃后,太医院就呈上了一份文书。说妇人在月事之后几日,反倒不宜受孕。这可跟旁人所知截然不同。东宫也是有彤史的,记录几个妇人的月事还不简单?如果太子想让侧妃怀孕,怕是早就怀上了。然而一直到她再次有孕,这三四年间,东宫竟然无一所出。太子对她,也是极为呵护的。见张婉面色微红,替荣儿辩解。梁峰笑了笑,又躺回了榻上。因天子今日精神好些了,张婉到不忙端茶递水。而是坐在一旁,陪他聊天、下棋。又抚了首淡雅的琴曲。过不多时,太子就从垂拱殿转回。“父皇可好些了?”一进殿,梁荣就问道。“有阿婉侍疾,朕好多了。”梁峰把这功劳摆在了张婉头上。梁荣感激的看了妻子一眼,便向父亲汇报今日的政事:“巴州战事顺利,已攻下汉中、巴东和巴西三郡。不日既能合围蜀州。荆州则在江陵小负一场。”天子卧床,这几日罢了早朝,改由太子在东堂监国理政。按常理,这举动可能引来朝堂动荡,然而开国老臣均在,太子又观政数年,倒是稳稳妥妥的把局面安顿下来,没有耽搁前线战事。就在今年春天,南方小朝廷又生异变。王敦强横的罢免了颇有才干的晋太子司马绍,改立司马睿幼子。朝野上下无一人敢言。然而没过多久,丹阳、吴郡、晋陵又发生了地震。这已经是王敦陵上后的第三次地震了。加之两年大旱,五次蝗灾,一次雨雹,东晋已经不成模样。五谷踊贵,饥民遍地,乱象无法收拾。因而太子司马绍力劝父皇,举兵讨伐恶逆。王敦怎肯任人宰割?立刻自武昌发兵,再次攻打建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