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在幽长的走廊中回荡不绝,南菀倏地转身,看向正朝自己?的牢房行来的两?人。“沈大人,柳仵作!”沈忘微微颔首,坐在官媒婆搬来的椅子上,与南菀隔着一道铁栅栏,温声道:“南菀姑娘,我们前来的用意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吧?”南菀一怔,头缓缓垂了下去:“沈大人,民?妇并不知兄长在堂上说了些什么,但是兄长绝对没有杀人,还请大人明察。”“南菀姑娘,你说南铮没有杀人,南铮也说你没有杀人,那这殷择善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就像最初在堂上,你与黄四娘、杨五六三人咬定了并不存在所谓的‘奸夫’,那南铮又是怎么凭空出现?的呢?”沈忘的声音温柔和缓,似乎并没有因为南菀曾经的隐瞒而有丝毫的怨怼。南菀垂眸不语,或者说她不知该作何解释,只能颤抖着注视着自己?膝前的地面,不发一言。“南菀姑娘,你想说什么可以再在心中思量思量,本官倒是有个小故事想要讲与姑娘听。”“曾经有一位大人物,他的发妻于他有恩,却无子,大人物深爱发妻,不忍令她伤心,却又不能断宗绝后,便娶了许多妾室,想要延续香火。可谁知,这些妾室生下的孩子往往不出半岁就夭折了,许多人都?说是这位发妻搞的鬼。大人物自己?心里也清楚,却又无法苛责,便只能听之?任之?。”“后来,有一位身份低微的妾室有了身孕,她生怕自己?的孩子再遭毒手,便将此事偷偷隐瞒下来。宅院中的仆从也同情妾室的遭遇,都?众口一词地帮她瞒住了此事,而这个‘秘密降生’的孩子就在所有人的保护下,慢慢长大了。”“龙生龙,凤生凤,大人物的孩子自然也长成了大人物,他最终与生父相认,继承了家业,而发妻则在忧愤中郁郁而终。”沈忘微微前倾着身子,凝望着牢房中垂眸不语的女子:“南菀姑娘,你说,这个故事中错的人是谁呢?是那个有苦难言的妾室,还是那群伸张正义?的仆从,亦或是那个无辜受难的孩子?”“错的人……明明是殷择善。”南菀终于开口了,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冷水中沁过,带着森森的凉意与哀伤。“是啊,错的人,是殷择善。”多灾海魇(十三)南菀缓缓抬起?头,那张如雨中观音般温润而悲悯的脸上,流露出沈忘从未见到过的坚定之色:“沈大人,你是如何发现的?”沈忘前倾的身子靠回到椅背上,他?知道?只要他?诚心以待,南菀就不会再对他?有丝毫的欺瞒:“最开始本官也只是怀疑,无论是黄四娘前后?矛盾的证言,亦或是杨五六刻意强调的伤情,其实都隐隐透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一个被你们竭力抹除的人,也就是殷万福口中言之凿凿的‘奸夫’。”“可是,无论是济南府的百姓还是本官,都不相?信以你之人品,真的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其他?男人有什?么勾连,所以这个‘奸夫’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矛盾。既然不是奸夫,那又会是谁呢?这个人的身份恰如浓重黑雾之中的如豆灯火,它既悄然掩藏了本?案的点滴细节,又昭然若揭着某些本官忽视的关键。”“而真正让本?官若有所悟地,反倒是看似最无关紧要的子衿姑娘的证言。”沈忘的目光缓缓移向南菀的发髻,那盘乌发如同蓬松的墨云,而云朵的间隙之中却有红色的珠光一闪,刹然而隐。“子衿姑娘曾说过,殷择善所赠的首饰乃是银镀金点翠发簪,他?认为红色俗不可耐,衬不起?子衿姑娘的玉质花容。可奇怪的是,他?的枕边人的鬓发之上,却是簪着一枚银质的朱砂发簪呢!”南菀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抚摸那隐在鬓发之中的发簪,她的动作那般轻柔,如同抚触鸟巢中嗷嗷待哺的雏鸟。“虽然没有细细观瞧,但粗略观之,这枚发簪并不贵重,只怕是街头巷尾的手艺人的粗陋之作,与殷夫人的身份地位并不匹配。你明知夫君不喜红色,这枚发簪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你却珍之重之,日日簪于鬓发之间,可见这枚发簪于你而言,意义非常,想?来定是重要之人所赠。”“除了爱情,能让人绝难释怀的怕就只有亲情、友情了,本?官猜想?,也许此人就是你与黄四娘、杨五六竭力隐藏之人。于是,本?官就用了一点小小的伎俩,用一张你认罪的公?告引出了此人,便是你的兄长——南铮。而南铮也的确没有让本?官失望,他?所提供的证言让整个案子豁然开朗。”听?到沈忘提及兄长的名字,南菀猛地攥紧了搁在膝上的手,疾口道?:“沈大人,凶手不是兄长!”沈忘安抚似的微微颔首,温声道?:“本?官知晓,这个案子的凶手的确不是南铮。案发之后?,本?官曾与柳仵作重返案发现场。在柳仵作的妙手回春之下,本?官在烧焦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滩血迹,这应该就是南铮撞击殷择善,致使?殷择善后?脑着地所留下的血痕。而在这片血迹的周围,还?有斑斑点点滴溅的血点,这些血点的形成应是伤者支撑起?上半身,伤口流血滴在地上所形成的。也就是说,殷择善在遭受重创之后?,并没有死亡,相?反他?还?存活了一段时间,甚至支撑起?身子想?要逃离火场,直到葬身于熊熊大火之中。”南菀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去,口中低声诵念着经文。——也信悬空桥,空架火狱上。自有得救者,亦有下狱人……沈忘垂首看着她,开口道?:“那座悬空桥,本?应是存在的,若不是有人堵住了门,殷择善说不定能逃离火狱,获得新生。”南菀也不反驳,只是口中的念诵声有了隐隐的颤抖。“在案发现场,本?官还?发现了另一件证物。”沈忘不以为忤,从怀中取出一物,承托于手掌之上,正是一粒浑圆的朱砂。而那牢房中回荡不绝的念诵声,在南菀看到朱砂的那一刻,骤然止息。“所有人都说殷万福脑子不清楚,证言也绝不可信,但是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却的确残存着真相?的闪光。当时殷万福曾在堂上有言,他?曾在噼啪作响的烧灼声中,听?到了一声鞭炮炸响般的爆裂声。这句证言混在他?颠来倒去的叙述中,并不引人注意。然而,南菀姑娘,本?官却知,这朱砂经火烧灼,便会发出如同爆竹炸裂般的声响。”似乎是为了缓解牢房中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沈忘缓缓吐出一口气,声调愈发轻柔和缓:“当然,本?官并不能凭借遗落在火场的一枚朱砂就定一个人的罪。可是,本?官还?记得黄四娘的证言中有这样一句话?,她说你冲出火场之时,长发散乱,形容狼狈。可本?官后?来见到你时,你的鬓发却是挽着的,那么,南菀姑娘,冲出火场之时你的发簪去了哪里呢?”沈忘再次前倾身子,胳膊肘支在膝上,形成一个稳固而标准的三角形,柳七知道?,这是沈忘为案件下定论时常有的动作,就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狐,对毫无知觉的雀鸟定胜负的凌厉一扑。“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那枚发簪,在你冲出火场之时正别在大堂的门上吧?正是这枚发簪,阻住了殷择善得脱火狱的最后?生路,也是你对这位臭名昭著的算颠倒做出的最后?的审判。”沈忘站起?身,走到牢门前,缓缓蹲下,如同与寻常友人交谈般温和平静:“而证据,就在你自己的手中。”面前男子的目光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虽然他?一步一步,抽丝剥茧地将整个案件拆解在她的面前,南菀却不觉得愤恨懊悔,只是感觉到一种释怀的平静。“不愧是昭雪衙门的沈大人……果然断案如神,民妇的这些小伎俩在大人眼中,通透如此……”她发出一声带着叹息的赞叹,抬起?右手的手掌,缓缓张开,一道?横亘掌心的烧伤赫然呈现,宛若一道?汹涌磅礴的河流,将整片陆地一分为二。这道?伤痕,正是她趁着众人检索余烬之时重返火场,将别在门上的发簪拔出所致。那时的发簪经过火焰的炙烤以化作滚烫的利刃,狠狠灼伤了她掌心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