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谨然看看裴宵衣,看看地上,又看看自己已经肿了的手指头,觉得自己过往二十五年的委屈加在一起都没有此时来得让人心酸。裴宵衣见他不语,顿觉自己猜中,继续道:“想交手,我不会躲,但我自问没有什么仇家,所以我要知道你的来意。”春谨然想哭:“明明都说了,我叫春谨然,二十五岁,尚未娶亲,略通琴棋书画,稍懂斧钺钩叉……是的在这一点上我撒了谎……”啪!又是一鞭子。虽然这回没有抽到春谨然的身上,但执鞭者的不耐烦已然明晰:“我问的是来意,不是来历。虽然你确实来历不明。”“你我萍水相逢,能有什么来意!”春谨然也有些恼了,“不过就是看你长……咳,面善,故而前来谈谈天,喝喝酒,赏赏雨,论论道。虽说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有,但兄台的防人之心会不会太重了一些?”裴宵衣眯起眼,仿佛在思忖话中的真假:“我抵达客栈时已夜深,你却仍在独自喝酒,难道不奇怪?”春谨然:“我在等人啊!”裴宵衣:“那为何现在不等了,反而找上我?”春谨然:“……既然你步步紧逼,我只能实话实说。”裴宵衣:“洗耳恭听。”春谨然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不远处隐约传来男女的欢笑声,不知道是哪里的璧人在春风一度。烛台放得似乎有些近,烤得他脸发热:“人啊,生于尘世,总有一些喜爱的事物。有人喜欢四书五经,有人喜欢花鸟鱼虫,有人喜欢舞文弄墨,有人喜欢刀枪棍棒……”裴宵衣:“如果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选择抽雨夜客栈(二)“杀人啦!快来人啊!杀人啦!啊啊啊啊——”店小二的鬼哭狼嚎划破初春的雨夜。春谨然与裴宵衣面面相觑,前者头皮发麻,后者眉头紧蹙。这并不是一个官府睁只眼闭只眼的荒凉地界,相反,百姓安居乐业,商户欣欣向荣,一派宁静祥和简直是州镇楷模。即便是江湖人士,也不大愿意在这种地方惹是生非,因为下场很可能同此时的春裴二人一样,没有把目击者吓得跪地求饶,反而被人奔走相告。一个又一个的客栈窗户亮起摇曳的烛火,春谨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女子尸身抱到客栈外走廊的屋檐下轻轻放好,并把对方敞开的衣衫收拢,末了,轻轻道一声:“姑娘,对不住了。”纵然伊人已逝,但仍不忍看着她被风吹雨打,这是春谨然的恻隐之心。虽欲凛然缉凶,奈何自身难保,权衡之下只能先跑为上,这是春谨然的生存之道。整个过程中裴宵衣只是看着,仿佛既不能理解对方的多此一举,又无法感受对方的狼狈焦急。安顿好尸身的春谨然发现美人兄仍傻站在那里,真是恨不能夺过他的鞭子也往死里抽上两下:“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跑啊!”仿佛应了春谨然这句话,他的尾音还没落,一柄长杆大斧已然从背后袭来!春谨然听见利刃破风的声音,下意识闪避,总算险险躲过,但肩膀处的衣衫还是被锋利斧刃划出一道口子!“大胆狂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害命,还不快俯首认罪!”来人是一魁梧男子,足比春谨然高出两个头,一身劲装,双目有神,但更让人在意的是他下巴上那把柔顺飘逸的胡须,活脱脱戏文里的美髯公!但,胡须可以漂亮,话却不能胡讲。哪里有光天化日了?如何就众目睽睽了!不,更重要的是——“这位大侠你听我说人不是我杀的我冤你不要再砍了啊啊——”春谨然轻功虽好,武功却平平,面对普通刀剑匕首尚且吃力,何况是如此恐怖的长斧,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个一败涂地。“你乖乖束手就擒,我自然不会步步紧逼。”持斧者半点余力不留,似还有愈战愈猛的趋势。“人不是我杀的为何要我束手就擒!”“分明是你见色起意图谋不轨施暴不成便将人杀害!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敢狡辩?!”“……”春谨然不想再在这么细致的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的杀人经过上多费口舌,只想问一句,“人证何在!”“店小二,亲眼看见你杀人害命!”“姑娘气绝在先,我抱尸在后,他根本没有看见事情经过!”“有话去衙门你说,是真是假自有公断!”“那物证呢!人证我说不清,可你有哪门子物证!”“物证就在你身上!”“啥?”“如果你不是欲行不轨,为何也会衣衫不整!”“那是你用斧子刚刚砍的!”“我说的是胸前!”“那是他用鞭子刚刚抽的!”为什么没有仙人给他托梦告知今日大凶万万不可夜行?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太白金星随便哪路神仙都可以,梦里不说话,画个饼也行啊,那他会乖乖在家里啃干粮而不是千里迢迢跑来与杭明俊夜谈饮酒……很好,罪魁祸首找到了,无缘无故失约缺德带冒烟杀千刀死不了的杭明俊!长须客手上的斧子虽没停,但话也听进耳里:“若不是你图谋不愧,怎会被人抽得皮开肉绽!”“我是图谋……略有不轨,但不是冲着那位姑娘……”春谨然真是百口莫辩,忽然瞄见不远处隔岸观火的美人兄,连忙求援,“那边傻站着的,既然没跑就帮我说句话啊!”长须客之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屋檐底下,没注意庭院中还站着一个人,被春谨然一嗓子喊得长斧顿了一下,春谨然总算找到机会抽出袖里剑,弯腰一闪便从斧柄下面溜进去,电光石火间,短剑闪着寒光的尖便抵住长须客的咽喉。“我没有害那位姑娘,也不想伤你性命。但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讲,你都不会相信,毕竟你亲眼看见我满身鲜血地抱着尸体。但我希望你能听听那位兄台的说法,也许可以让你更能明白我的话。”春谨然的声音因为紧张疲惫而变得沙哑,拿着短剑的手也有些抖,但神情坦然而坚定,让人不自觉想要相信。受制于人,长须客颇为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看向裴宵衣,粗声道:“姑且听你怎么讲。”春谨然在心里长舒口气,既然对方缓和,那便是有商量余地,于是他满怀希望地看向美人兄。男人此时倒很好脾气,让说话就开口——“这种事情讲不清的,人之初性本恶,他会这样想并不奇怪。”你和杭明俊一起去地府给阎王爷编草鞋吧!“唉,你还有什么可说。”长须客一声叹息,颇为失望,“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不管天涯海角都会把你捉拿归案。”春谨然行走江湖,多得是风花雪月,却很少刀光剑影,别说杀人,连防身的袖里剑都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鞘。所以他不可能杀掉眼前的长须兄台,但更不愿乖乖被抓,眼下唯一能干的,只有脚底抹油。可就这样抹油,他又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