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萦绕了此后的很多年。正月十五上元夜,凤箫声动,星桥铁锁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他拉着自己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兴奋的像个小孩子。玉壶光转,花市灯如昼,流光溢彩的绚烂中,他一会拉着她的手要她看这里,一会又把她牵出来要她看那里,她被他拉着,心中很异样。她觉得他们手拉手向前奔跑的样子很傻,更傻的是自己心里冒出的念头:希望这个灯会永远不关门,希望这条路永远不会有尽头,他会永远牵着自己走下去。灯会上有人拿着舞着稻草扎成的火龙,人群都涌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新奇,他们挤不过别人落在了人群的外围。旁边的人占据了有利地形,稍微高的地方全都是人,比她高大半个头的秦林都要垫着脚蹦着看,她更别说了,怎么也看不到,心里暗暗的着急。灯光月影中,他忽然低了头在她耳边呵气:“想看吗?”她楞楞地看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微笑着站到了她身前,把她往他身上一背,使劲儿往高处掇,大声地问:“看不看的到?”一瞬间,她满身的热血直往头上涌,眼前那些灯全部模糊了,灯光变得很大很散,像是雨夜下的路灯,缠绵的细雨朦胧了那微橙的光火。人群的喧嚣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遥远,所有的声音都轻飘飘地漂浮着,好像茫茫大海上橙色的灯塔,在波涛汹涌中若隐若现,亲切而又空旷,绵远而又悠长。远处有人在放烟火,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她的手心可以触摸到他细软而温暖的头发,很短,碎碎绒绒,微微扎着掌心,有一种真实而亲切的温柔。烟花不堪剪“想不到今天还有人放烟火。”她起身把窗户关上,夜深了,天边弥漫起淡淡的雾气,天已微凉。桌上的饭菜散了热气,剩下的扣肉更是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初夏动手将空掉的碗碟放进水槽,擦干净桌子。拧开水龙头,发现里面流出的水居然是温热的,她有些惊异,这个季节就用热水,难道她洗碗用的居然是温泉?炫“要不要看烟火?”书“哗啦啦”的水声中,沈诺的声音也像是被水漂洗过了,有点儿模糊不清。初夏恍恍惚惚地问:“你说什么?”网“我说楼上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外面的烟火楼上的阳台是一个巨大的玻璃花房,初夏惊讶地看着这个姹紫嫣红的空中花园,转头看沈诺:“你倒是好雅兴,成了花中君子了。”沈诺笑着拉开中间的桌椅,风度翩翩地邀请她坐下:“我就是个没有情趣的工作狂,哪里来的这般闲情雅致,是他们弄的,说是能够改善我的形象。”初夏嗤笑:“什么形象?醉倒花丛卧柳眠?”“不是。”他煞有介事地为自己正名,“是护花使者。”中秋节里的烟火自然不如正月里来的那般波澜壮阔,这天晚上只有稀稀散散的两三处在放,在静了下来的天空里显得很突兀。从喧闹的人间,一蓬一蓬的焰火冲天而起,嘶鸣着游蛇一样在深远的夜空蜿蜒,然后绽放,最后光焰寂灭。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个度假山庄里,处处弥漫着节日的欢腾。初夏记不清究竟是亦舒还是张小娴说过,烟花是在最灿烂的时候消逝,最缤纷的时候凋零,还说爱情就如同这烟花一样,绚烂于瞬间,终归于沉寂。所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岑寂的天空里绽放着的寂寞的烟花,她开了窗子,风一下子钻进来,带着游丝一般的硝石味道若有若无。她想爱情就如同地下的煤矿,燃烧起来很快就烧成灰烬,煤烧完了,爱情的火也就熄灭了,此时的爱情要么憔悴而最终成陌路,要么归于平静转化为亲情。“别吹风了,当心感冒。”肩膀上方出现了一双强有力的手臂,越过她的双耳,合上了窗子。低低的说话声带动了空气的流动,拂在她耳朵上,温软气息。他身上有清爽好闻的烟草气味,因为喝了酒,还带着淡淡的甘冽的酒香,混合着男性特有的气息,她有一瞬间的软弱无力,腿脚都像是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很想很想用力抱住谁。身体被揽进了宽广的怀抱里,太用力,重重地撞击到了她的胸口。她觉得,自己的心,被这么狠狠地撞一下,几乎就要不跳了。但同时,也一下子被填满了。沈诺把她揽得很紧很紧,初夏几乎疑心,自己的身子快要被他折断了。她想拥抱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种方式,明明心贴着心,却都看不见彼此的眼睛。温热的气息呵到了她的唇上,她没有避开,而是踮起脚尖迎了上去。唇舌的纠缠带着温暖的湿意,宛如街头时尚小店里卖的亲吻鱼,彼此追逐的游戏。而他终于吻的激烈起来,包裹着舌头,舔舐着口腔,就仿佛是要把人吞进去一样的急切。她的身体在一寸寸的变软,几乎像是要在他的怀里融化又像是要沸腾燃烧起来。她终于用力推开了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带着微微的猩红,胸口在剧烈起伏,呼吸全是粗重的气息。“抱歉,还有谢谢。”初夏有些慌乱,想避开他的眼睛,但沈诺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重新拥她入怀,轻轻地用指腹摩娑着她同样发烫的脸,一下下的,很轻柔。他指腹间有厚厚的茧子,初夏疑心,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奸商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粗糙的手,然而温暖且干燥,让她莫名的安定。他终于又亲了下去,只是轻轻地啄着她的唇,很有耐心,并不急于深入。所以这个吻,被酝酿的格外浅淡却悠长的近乎缠绵,满是珍惜的意味。晚上入寝后,初夏听见房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不急不缓,只有两声,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清晰。她没有开门,等了十分钟,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渐渐轻远。窗上是装着玻璃的,挡不住月光,月色太明净,床前玉壶光转,举头明月如霜。初夏没有睡意,明明身体是倦怠着的,神智却无比的清明。她起身看床边的梳妆镜,房间布置成旧时小姐闺房的模样,梳妆镜也是老式的,然而看得清楚。镜中的女子,小小的一张清水脸,脸是瓷白的,所以分外显嫩,五官不甚明艳,小巧却谈不上有多精致。幸而眼睛生的好看,是所谓的杏仁眼。白露曾经笑她生错了时代,倘若是古时候,临窗凭栏的女子,斜斜簪着梅花,倒也是迁客骚人笔下的梦里江南了。初夏微微地笑,走到窗前看外面苍茫的夜色。她心头静如止水,只觉那月光也是温柔多情的。夜色早已深了,灯火冷落,硫磺残留的气味也一早被清风吹散。往事如烟,时间永远无往不利。不会再有谁在自己的窗户玻璃上用石子留下痕迹,也不会有谁在大桥上对着滚滚流去的长江水大声地呼喊:“我爱你,我永远的爱你!”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说出口时的真心,只是世事变幻,时光终于改变了我们最初微笑的脸庞。初夏卷下珠帘,水晶摇曳间,她无意间瞥见了对面别墅落地窗上贴着一张被挤到变形的脸。初夏疑心自己眼睛花了,因为那女子上半个身子几乎都贴到了窗子上,姿势古怪。两幢别墅间极其宽阔,路灯橙黄的光芒过于微弱,初夏看不清对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忽然那女子昂起了头,浓密如海藻的头发散开,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的脸上还沾着几缕头发,像是湿透了,表情像是痛苦又像是愉悦,猫儿一般的眼睛蒙上了迷茫的雾气。她半吊在空中,双手无力地抓着幔帘,贴在她身后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月光明净,初夏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她面红耳赤地逃回了床上,心“扑通扑通”的,仿佛要越过薄薄的胸壁。她不敢肯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rose,一样的高颧骨,一样的猫儿眼,一样的慵懒淡漠,只是这个时候rose不应当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和一个男子以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rose的个头在东方女性中已经算是模特身材,那个身影比她还要高出大半个头,而且要粗壮很多,初夏不觉得会是女性。初夏想再起来看真切一点,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没有动身,其实,善与恶,正和邪,对与错,又有什么恒定不变的标准呢?站在一个角度,就是一个世界,我们何必,非要去找什么真相,非要辨清什么黑白呢?她拥着毛毯,在夜色沉寂中,静听天籁渐起。早晨初夏醒得很早,简单地洗漱之后把房间回复到原来的模样。灶间的橱柜里还剩着昨晚的饭菜,她开了燃气,把米饭和剩下的菜全倒进锅里煮。正忙碌着,灶台上多了道身影,沈诺低头在她耳垂边问:“在做什么?”他的嘴唇靠她的耳垂太近,几乎是吻了,实际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只一下,轻轻地啄。初夏的脸一下子要滴血,她推他:“赶快去洗脸,都邋遢死了。”他笑嘻嘻地放开她,转身穿过了天井回房间。等他焕然一新出现在堂屋里时,初夏已经把两碗稀饭摆到了桌上。沈诺几乎脸上抽筋地看着碗里面目可疑的东西,隔了半晌才迟疑地问:“这是什么?杂烩?”